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覆盖着城市。黄亦玫回到自己那间位于公寓僻静一角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父母隐约的谈话声，她背靠着冰凉光滑的门板，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残留的、如同被夏日夕阳亲吻过的微烫。房间里弥漫着她熟悉的、混合着松节油、亚麻仁油以及各种矿物颜料未干的独特气息，那是属于她的、充满创造与遐想的世界。画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抽象习作静立着，大胆奔放的色块与扭曲的线条交织，宣泄着某种未被完全驯服的情绪。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无法聚焦在这平日最能让她灵魂安宁的画布上。
她的脑海里，仿佛安装了一台不受控制的放映机，正以慢镜头的方式，一帧一帧地、固执地回放着今晚家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父亲郑重其事的介绍，母亲热情的布菜，兄长疏离而审视的目光……但所有这些画面，最终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汇聚到那张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看似平静无波，却在眉梢眼角、细微动作间泄露着紧张与窘迫的年轻脸庞上——张陆桉。
而现在，这张脸，这个原本有些模糊、甚至被她带着几分玩味审视的形象，被一个崭新而醒目的、散发着光芒的标签彻底覆盖、重塑——《洪武大帝》的作者。
这个认知，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所有关于他的迷雾，也彻底改变了她看待他的全部滤镜。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将那些原本零散的、被归类为“巧合”或“有趣”的相遇片段，重新拿出来，放在这新的认知光芒下仔细审视。
第一次，在图书馆那洒满阳光的楼梯转角，她抱着沉重的画册，与他猝不及防地“相撞”。他及时伸出的、沉稳而有力的手臂，以及那双在扶住她后迅速垂下、避开的视线。当时只觉得这个男生有些古板，过于守礼，甚至有点不解风情。现在想来，那份沉稳或许并非木讷，而是源于他内心那片由浩瀚历史滋养出的、异于常人的广博与定力？那迅速避开的视线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如同他书写历史时那般敏锐的观察力，早已在不经意间将她纳入了他独特的认知框架？
第二次，在弥漫着咖啡醇香的校园咖啡馆里，他穿着整洁却略显宽大的侍应生制服，身影在吧台后忙碌，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当她和周峻出现，点单、交谈，他抬头望来的那一瞬间，身体几不可察的僵硬，以及随后刻意维持的、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疏离与客气。当时只觉得他或许性格内向腼腆，或者……对阳光开朗的周峻存有某种微妙的、属于男生之间的比较心理？现在才恍然惊觉，他那份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之下，可能包裹着一个远比眼前这方小小咖啡天地更加波澜壮阔、充满了金戈铁马与人性幽微的精神宇宙。他那时的沉默，是否是一种对自身世界下意识的守护？
还有那晚，在美院小楼前，路灯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圈。她因为倾注心血的画作被导师无情否定为“没有灵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崩溃失态，狼狈地蜷缩在垃圾桶旁无声哭泣。是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递过来一包普通的纸巾，用那种干巴巴的、毫无华丽修辞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言语试图安慰。当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追问那个困扰她至深的问题——“什么是灵魂？”时，他给出的那个回答，带着历史学者特有的严谨视角，从“真实的情感投入”与“生命体验”入手，虽不浪漫，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动了她当时紧闭的心门。那时，她只觉得这个男生有种奇怪的、让人安心的可靠感，像一块沉默的磐石。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惊觉，那份可靠感，那份对“灵魂”独到的理解，或许正来源于他笔下那些洞察历史人物内心幽微、赋予冰冷史实以体温和脉搏的文字所展现出的深刻洞察与共情能力！
“原来……那些文字背后的人，才是真的他。”黄亦玫走到窗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她伸手推开了窗户，深秋微凉的夜风立刻涌入，吹拂着她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遥远而迷离，夜空中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顽强地闪烁着，如同她此刻胸腔里那颗被各种纷乱、明亮而又带着某种悸动情绪所充斥的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几乎让她坐立不安的好奇心，如同被注入了魔法的藤蔓，在她心间疯狂地滋长、缠绕，紧紧攫住了她的每一寸感知。她不再仅仅将他看作“父亲那个值得骄傲的学生”，或者“一个有过几次有趣交集的男生”。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充满巨大吸引力的谜题——一个外表朴素无华、甚至有些拘谨木讷，内里却蕴藏着惊人才华、丰沛情感与深刻思想的矛盾统一体。她迫切地、几乎是饥渴地想要知道，是怎样的家庭和环境塑造了这样一颗独特的灵魂？是怎样的阅读与思考，让他选择了用那种举重若轻、幽默与深刻并存的方式去书写厚重的历史？他那双大多数时间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究竟映照着怎样一个波澜壮阔、风云激荡的世界？还有……最关键的是，他对自己，在那几次看似偶然的相遇中，那些偶尔流露出的、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关注、紧张甚至是瞬间的失态，究竟只是他性格使然，是无意识的反应，还是……也掺杂了某些与她此刻心中翻涌的、类似的情感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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