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料峭,如刀般刮过林闻轩单薄的官袍。
他勒住胯下那匹瘦骨嶙峋的驽马,立于山脊,俯瞰着脚下那片被灰蒙蒙雾气笼罩的县城——云山县。
残破的城墙如同衰朽老兽的脊梁,匍匐在穷山恶水之间。这里,就是他金榜题名后,仕途的起点。
“云山云山,鬼见愁烦。”林闻轩脑海中莫名闪过吏部候选时,那位胖主事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递过委任文书时,手指在“云山县丞”官职上那轻轻一敲,和一句几不可闻的提点:“林进士,年少有为,此去……好自为之。”
当时他只觉是寻常告诫,如今身临其境,才品出那话语里浸透的寒意。
三个月前,他林闻轩还是京城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满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他文章锦绣,策论中直指时弊,甚至得了座师一句“有古直臣风”的评语。然而,正是这“直臣风”,让他成了某些人眼中不识时务的愣头青。同年进士,有门路有银钱的,早已谋得京畿或江南富庶之地的美缺,唯有他,这寒门出身的佼佼者,被一纸文书,发配到了这帝国版图上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大人,前头就是县衙了。”身边仅有的老仆福伯,声音带着喘。老人家不放心少爷独自赴任,硬是跟了来,一路风霜,脸色比林闻轩还要憔悴几分。
林闻轩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催马前行。“福伯,走吧。”
云山县衙,比想象中更为破败。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色,两只石狮子积满尘垢,了无生气。门口连个值守的衙役都没有,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又耷拉下脑袋。
将马拴在门外歪斜的拴马桩上,林闻轩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要上前叩响那几乎要散架的门板,旁边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皱巴巴皂隶服、帽檐歪戴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懒散与怀疑:“喂,干什么的?告状去那边角门递状纸,县令大人没空!”
林闻轩眉头微蹙,尚未开口,福伯已上前一步,尽量挺直腰板,带着几分自家少爷已是官身的底气道:“休得无礼!这位是新上任的县丞林大人,还不快通禀县尊!”
那皂隶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点错愕便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讥诮和了然的神情取代。他并未如林闻轩预想的那般惶恐请罪,只是慢悠悠地拉正了帽子,拉长声调道:“哦——原来是林县丞到了。失敬,失敬。”他侧身让开一条缝,“县尊老爷正在二堂处理公务,您自个儿进去吧。”
态度之轻慢,让福伯气得脸色发白。林闻轩抬手止住欲要理论的福伯,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他默不作声,抬脚踏入县衙。
衙门内里更是简陋,地面坑洼,杂草丛生,大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梁角随风轻晃。穿过大堂,来到二堂,却见一个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正翘着腿,捧着一杯热茶,悠闲地听着下首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声禀报着什么。哪有什么“处理公务”的紧张样子?
那皂隶快走几步,到那官员身边低声说了句。官员这才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林闻轩身上,脸上堆起一个程式化的笑容:“哎呀,可是林县丞?本官赵德柱,可算把你盼来了!我这云山县,穷山恶水,事务繁杂,正缺林县丞这样的青年才俊来分担啊!”
话虽热情,人却未起身,只是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看茶。”
林闻轩压下心头不快,依礼参见:“下官林闻轩,参见县尊。”他在那张咯吱作响的椅子上坐下,小厮奉上的茶,茶叶粗梗,浑浊不堪,他只看了一眼,便没了沾唇的欲望。
“林县丞年少有为,一甲进士出身,屈就我这小地方,实在是委屈了。”赵德柱捋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笑呵呵道,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林闻轩那洗得发白的官袍和略显寒酸的行李上扫过,“不过嘛,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这地方,有我们这地方的规矩。”
他话锋一转,对旁边的师爷道:“钱师爷,你跟林县丞说说。”
那钱师爷干瘦精明,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闻言躬身应了声“是”,然后转向林闻轩,脸上是职业化的笑容:“林大人,按咱们这儿的惯例,新官到任,有几项‘常例’需要打点。这其一嘛,是‘冰敬’,眼下虽已入春,但去岁冬天的孝敬,您这新官也得补上,算是给上官们的一份心意,数额不大,五百两。其二,是‘炭敬’,预祝上官们今冬温暖,也是五百两。其三,是拜见咱们赵县尊的‘门敬’,二百两。此外,衙门口的三班六房弟兄们,也都盼着您的‘辛苦钱’,凑个整数,也得二百两。加起来,一共是一千四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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