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无边的黑暗。
这是禁闭室馈赠给林陌的全部。
然而,当爷爷那句穿越了时空与虚实的低语,如同种子落入龟裂的心田后,某种变化开始悄然发生。那并非惊天动地的顿悟,更像是深秋的晨露,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干枯的草叶。
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姿势未曾改变。但先前那无法抑制的、源于生理极限和精神压力的剧烈颤抖,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渐渐止息。粗重混乱的喘息,也在一呼一吸之间,被拉长,放缓,最终沉潜为一种近乎胎息的、微弱而悠长的韵律。
不是沉睡,而是更深沉的清醒。
他的意识不再像脱缰的野马,在恐惧与愤怒的荒原上狂奔。也不再是破碎的镜片,反射着支离斑斓的痛苦回忆。它变成了一潭水,起初浊浪滔天,此刻风停雨住,泥沙缓慢沉降,水色逐渐由浑转清。
他开始“内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沉淀在血脉深处的感知。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具残破的、濒临解体的皮囊。头痛是颅内失衡的压力,耳鸣是神经末梢的哀鸣,胃部的痉挛是能量耗尽的警报,手腕的伤口是挣扎留下的印记。他像一个冷静的医官,检视着这具躯壳的累累伤痕,不带厌恶,不带怜悯,只是客观地确认它们的存在。
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向那团一直以来在他体内燃烧的“火”。
在过去,这团火是猎杀时的专注,是训练中不服输的狠劲,是面对不公时爆裂的愤怒,也是……在触及“林朔”这个名字时,那难以控制的、灼热的悸动。它炽烈,明亮,驱动着他,也时常灼伤他自己,更在审讯室里,险些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一团“躁火”。
而现在,他尝试着,按照爷爷那冥冥中的指引,去做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让这团火,“静”下来。
这不是熄灭它。猎人的火,战士的火,乃至内心深处那份不容玷污的情感之火,都不能熄灭。熄灭,意味着死亡。
他要做的,是改变它燃烧的形态。
他不再对抗身体的痛苦,而是引导着呼吸法产生的那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如同疏导溪流,缓缓流过那些痛苦的区域。不去消除它们,而是去“包容”它们,将头痛、耳鸣、痉挛,都视为这具身体此刻存在的、合理的状态。如同山林包容风雨,大地包容裂隙。
与此同时,他开始收敛心神,将那些散逸的、被外界刺激和内心情绪轻易牵动的精神力量,一点点地收回。如同在狂风中将飘扬的旌旗缓缓卷起,束紧。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逆水行舟。疲惫和痛苦如同无形的巨浪,一次次试图将他重新拖回混乱的漩涡。脑海中仍会不时闪过审讯者阴冷的面孔,闪过林朔清冽的眼神,闪过训练场上失败的瞬间。
但这一次,当这些杂念升起时,他没有被其裹挟,没有随之愤怒或愧疚。他只是“看着”它们升起,如同看着水面的泡沫,看着它们膨胀,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注视”下,悄然破灭,消散。不起波澜。
他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感知,都向内压缩,再压缩。不再关注禁闭室的黑暗与寒冷,不再关注时间的流逝,甚至不再刻意去“坚持”什么。
他只是存在。
存在于这具痛苦的身体里,存在于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存在于这缓慢而深沉的呼吸里。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剥离感产生了。仿佛他的核心意识,从一个饱受折磨的躯壳中脱离出来,悬浮在一个绝对平静的维度,冷静地观察着、承载着下方那个肉身所承受的一切。
那团“火”,还在燃烧。
但它不再张扬地向外喷射光与热,不再轻易被引燃、被激怒。它被压缩到了极致,沉入了最深的意识之海的海床,变成了一颗缓慢、稳定、持续释放着恒温的……“火核”。
光芒内敛,热量深藏。
这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将所有狂暴的能量转化为一种更持久、更坚韧的存在形态。是熔岩在地底奔流,是炭火在灰烬中暗红,是狙击手在扣动扳机前,那将整个世界排除在外、只剩下目标与准星的绝对静止。
静火。
他仿佛触摸到了这个词真正的边缘。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整夜。
禁闭室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了。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了进来,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地的林陌身上。
一名助教站在门口,冷硬地说道:“编号077,出来。”
光线刺痛了他久处黑暗的眼睛,但他没有下意识地闭眼或躲闪。
听到声音,地上那具仿佛已经与冰冷地面冻结在一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踉跄。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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