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夫人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再看着那个与自家女儿年纪相仿，却眼神呆滞、衣衫褴褛的女孩，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菡儿！”南发惊呼一声，也顾不上跪着的姿势，猛地起身，一手仍紧紧护着女孩，另一只手迅速揽住妻子瘫软的身体，将她扶住，靠在自己同样湿冷的身躯上。
南昭和南婵被这一幕吓得大哭起来。
南发护着身后懵懂的女孩，又扶着悲痛欲绝、几乎昏厥的妻子，看着三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儿，只觉得天地虽大，却再无他们一家的容身之所，无尽的悲凉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紧紧抱着妻子，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最终的释然，在她耳边低语，也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命运陈述：
“为夫没用……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们……我找遍了……我真的找遍了能找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苦涩，“菡儿，你不知道……在我找不到施儿，快要疯掉的时候……我甚至……我甚至想过，把那条街市上所有的人……都杀了……”
女儿丢了，他因为身份问题，甚至不能报官。
感受到怀中妻子身体的瞬间僵硬，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却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
“可是……可是我后来又想到……我们的施儿不见了……她可能流落到了别处，可能像这个孩子一样，又冷又饿，找不到家，没有人管……我希望……我祈求上天，如果真有人看到了她，遇到了她……能不能……能不能对她好一点？能不能给她一口吃的，给她一件暖衣，给她一个躲雨的地方……就像……就像我现在，对这个孩子一样。”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因为被庇护而渐渐安静下来，甚至又开始咧开嘴傻笑的女孩——叶嘉楹。
“我对她好一点……积点德……是不是……是不是老天爷，也能让某个看到我们施儿的人，对我们施儿好一点？是不是……就能让施儿少受一点苦？”
这番话语，没有激昂的辩解，只有最深沉的父爱和最无奈的寄托。它像一股温润却强大的水流，缓缓浇灭了南夫人心头燃烧的疯狂怒火。
苏氏靠在丈夫怀里，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沉重而疲惫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与她如出一辙的、对失踪骨肉的撕心裂肺的牵挂，以及那绝望中滋生出的、近乎迷信的善良祈愿。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那个被丈夫护在身后的陌生女孩。女孩依旧傻傻地笑着，似乎完全不明白周遭发生的一切，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此刻映照着远处偶尔划过的闪电，竟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啊……她的施儿，此刻是不是也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被雨水淋透，又冷又怕？是不是也有好心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果……如果别人能因为一时的善念，善待她的女儿……
那她……为何不能将这份善念，传递给眼前这个同样失去了家人、甚至可能连神智都不清的可怜孩子？
痛心，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无奈，是面对命运捉弄的唯一感受。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种奇异的共鸣和理解，在她与丈夫之间建立起来。他们失去了一个女儿，或许……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但眼前这个孩子，需要他们。
许久，许久，南夫人颤抖地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抚上了女孩脏兮兮、却带着温热的脸颊。
女孩似乎觉得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压抑的雨夜中显得格外清脆，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懵懂。
南夫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但她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丈夫湿冷的肩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夫君……说的……对……”
从此，这个被南发从雨夜街头带回来的、不知姓名的痴傻女孩，便顶替了“南施”这个名字，成为了南家的大小姐。南发和苏氏，将对她视如己出，将那份对亲生骨肉的思念和无处安放的疼爱，加倍倾注在了她的身上。而他们真正的女儿南施，则成了这个家庭秘而不宣的、永恒的伤痛与期盼。
“轰咔——！”
一道格外响亮的惊雷在夜空炸裂，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室内，也将床上紧紧相拥的南发和南夫人从九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雨夜，猛地拽回了现实。
两人几乎是同时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头脸。冷汗浸湿了他们的中衣，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种冰冷的、绝望的、心如刀绞的感觉，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昨夜。
窗外的雨依旧哗哗地下着，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和屋瓦，一如九年前那般滂沱。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无止无境的雨声。
梦，到此为止。
但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绪，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躺在床上的夫妻俩，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再无一丝睡意。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余屋檐滴水断断续续的轻响，敲打在青石板上，如同哀伤过后残余的、无力的抽噎。浓稠的黑暗里，南发和苏氏依旧紧紧依靠着，仿佛能从对方冰凉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对抗这漫长寒夜与沉重记忆的力量。九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绝望与心如刀割，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深刻湿痕，久久不散，浸透了他们的四肢百骸。
“菡儿……”许久，南发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却又难掩自身疲惫的力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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