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鼎之那句“我让厨子改”还在竹林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承诺。李莲花背对着他，脚步在茅屋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过身，走回那小泥炉旁，拿起蒲扇，继续慢悠悠地扇着火，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去留的对话从未发生。
“这药还得熬半个时辰，”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叶鼎之说，“火候差了，药效就没了。”
叶鼎之也不催促，只是走到一旁的竹凳上坐下，玄色的衣袍与这简陋的竹林茅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坐得却很安稳，目光落在李莲花专注扇火的侧影上，耐心地等待着。
半个时辰后，药香达到了某种浓郁的顶点。李莲花熟练地将药汁滤出，倒入一个粗陶碗中，黑褐色的药液，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他端着药碗，走到叶鼎之面前，递给他。
叶鼎之看着那碗药，眉头微蹙，有些不解。
“固本培元，调理内息的。”李莲花语气平淡，“你虽然肉身重塑，但神魂与肉身彻底融合非一日之功，之前又强行出关奔波，内息难免有些浮躁。喝了。”
叶鼎之这才明白，这家伙蹲在那里鼓捣半天，是在给他熬药。他接过药碗，触手温热。没有犹豫，仰头便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入腹，一股温和的暖流随之散开，熨帖着经脉，那因急切寻人而略有紊乱的气息，果然平顺了不少。
他看着李莲花，眼神复杂。这个人，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将身边所有人的细微之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李莲花接过空碗，放到一边，然后也拉过一个竹凳，在叶鼎之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石桌，桌上放着那壶李莲花之前用诊金换来的、还没喝完的劣酒。
竹林寂静，溪水潺潺。
李莲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给叶鼎之倒了一碗。他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浑浊的酒液，目光有些悠远。
“老叶，”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叶鼎之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幽冥渊中儿子无声的陪伴，想起了天外天教众虔诚的目光，也想起了眼前这个总让他无可奈何又心生暖意的家伙。
“有牵挂的人，有想回去的地方。”叶鼎之给出了一个并不复杂，却直指核心的答案。
李莲花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那劣质的酒水，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却仿佛品出了别的滋味。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
是雪月城中，萧瑟一边嫌弃一边替他付账的模样，是雷无桀咋咋呼呼、充满活力的笑脸。
是天启皇宫里，那个别扭的皇帝老爹暗中递来的关切。
是海外蓬莱，百里东君、李寒衣、赵玉真等人并肩作战的信任。
是幽冥渊内，无心那双从悲恸到逐渐焕发光彩的眼睛。
是眼前这个，曾经霸道偏执，如今却学会放下身段，笨拙地挽留他的叶鼎之。
这些人，这些事，构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浓墨重彩的篇章。他曾是漂泊的孤舟，无意间闯入这片江湖，本以为只是过客，却不知不觉间，被一根根无形的线牵绊住了。
莲花楼停在雪月城，或许真的象征着他上一段旅程的结束。他以为自己会继续独自远行，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逍遥”。
可当叶鼎之站在他面前，说出“我需要你这个朋友”时，当他想起那些分散在各处、却同样让他心生暖意的人们时，他忽然发现，所谓的“逍遥”，或许并非一定要形单影只，浪迹天涯。
心安之处，即是吾乡。
他放下酒碗，抬起头，看向叶鼎之。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宁静。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再有之前的疏离与调侃，而是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温暖而真实。
“也好。”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此处心安，便是吾乡。”
叶鼎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听着他这句话，一直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开。他知道，李莲花答应了。
不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不是以客卿长老的身份，仅仅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愿意留下，将那片遥远的、被世人视为魔窟的幽冥渊，当作他心安的家。
叶鼎之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那碗酒，向着李莲花，郑重地举起。
李莲花也笑着端起了酒碗。
两只粗陶碗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某种郑重的约定。
浊酒入喉，滋味竟比任何琼浆玉液都来得酣畅淋漓。
竹林沙沙，溪水长流。
李莲花看着这片他短暂停留的江南竹林，心中一片平静。他知道，自己即将启程，去往另一个地方。但这一次，不再是漂泊，而是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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