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刮过厂区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零星的废纸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曾经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厂房,如今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巨兽,沉默地匍匐着,窗户玻璃破损了不少,黑洞洞的,如同失神的眼睛。高大的烟囱不再冒烟,墙体上那些曾经鲜红的标语——“大干快上,力争产值翻番!”——如今字迹斑驳褪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对一个时代无声的嘲讽。
厂区大门外,那张墨迹未干的大红公告,在风中“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墙面,吸引了零星几个路过、面色凝重的老工人驻足。公告上的字,像冰冷的铁钉,一字字砸在人心上:
“鉴于企业连年亏损,资不抵债,经上级批准,即日起全厂停产整顿,全体职工下岗待业,自谋生路…”
落款处,是那个曾经代表着铁饭碗和荣耀的、如今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厂名,以及一个冰冷的、七位数的出售价格——七百七十四万元。这笔钱,买断了几代人的青春、汗水和赖以生存的全部指望。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家属院里炸开了锅,恐慌、愤怒、茫然无措的情绪迅速蔓延。楼洞里,树荫下,三五成群的人们聚在一起,声音或激动或低沉。
“七百七十四万!就把咱全厂老小给卖啦?!”
“以后可咋办?喝西北风去?”
“我家那口子病退在家,就指着我这点工资买药呢…”
“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父亲的反应,比所有人更剧烈,也更令人绝望。
公告贴出后的头几天,他还强撑着,每天依旧按点起床,穿上那身洗得发白、臂肘处磨得近乎透明的蓝色工装,推着自行车出门,假装去上班。母亲爱景和我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生怕戳破这层脆弱的伪装。然而,不过一周,这徒劳的仪式便无法再维持下去。
他不再出门,整日窝在光线昏暗的里屋,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像一尊沉默的、正在风化的石像。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被他翻出来,换成了劣质的散装白酒和最便宜的卷烟。浓烈刺鼻的烟酒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绝望颓败的气息,终日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他迅速地、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头发变得油腻花白,乱糟糟地堆在头顶。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略带暴躁却仍有生气的红润,变得灰黄浮肿,眼袋深重,眼神空洞而浑浊,常常长时间地盯着某个角落,一动不动。那身原本合体的工装,如今松垮地挂在他佝偻的身架上,袖口和前襟沾满了酒渍和油污。
他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任何细微的声响——我摆放手工材料的轻微碰撞声、母亲扫地时笤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甚至窗外邻居家孩子跑过的脚步声——都能引爆他毫无征兆的怒火。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清净会儿!”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嘶哑地咆哮着,随手抓起枕边的搪瓷缸子或者空酒瓶,狠狠砸向地面或者墙壁!碎片四溅,刺耳的碎裂声吓得我和母亲浑身一颤。
更多的时候,他那无处发泄的怨气和失败的屈辱感,会精准地指向我。我成了他眼中一切不如意的根源。
“一天到晚鼓捣那些破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醉眼朦胧地斜睨着我桌上那些彩色丝线和小珠子,嘴角撇着,吐出恶毒的嘲讽,“没出息的东西!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一个德行!老子当初真是白养你了!”
母亲试图劝解,声音低柔而疲惫:“建生,你少说两句…碧华她也不容易…”
“闭嘴!”父亲猛地打断她,通红的眼睛瞪着她,“都是你!丧门星!自打娶了你,老子就没走过运!现在厂子黄了,你满意了?!滚!都给我滚!”
母亲瘦削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笤帚,清理地上的碎片。转身时,我瞥见她迅速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她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罩衫,肩头已经磨得发白,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而脆弱。
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母亲放下了一切矜持,开始四处打零工。她给街道办的缝纫社钉过扣子、锁过边,去建筑工地帮厨做过几十号人的大锅饭,甚至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去批发市场帮人看摊搬菜…那双曾经在车间里操作机器、在家为我缝补衣衫的巧手,很快变得更加粗糙,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微薄的工钱,她一分不留地全部交给父亲,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抚他,换取一点可怜的家庭安宁。“建生,今天发的工钱…你拿着,买点…买点顺口的吃。”她小心翼翼地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放在床头。
父亲通常是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或者醉醺醺地一把抓过去,塞进兜里,第二天便变成了更劣质的酒和烟。但母亲的坚韧和辛劳,像无声的溪流,终究还是慢慢磨钝了父亲部分尖锐的戾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丝良知在羞愧,或许是他意识到咆哮和酒精并不能变出米面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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