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修完的热闹劲儿，跟着下班铃散了。白班工人揣着对刘莉的佩服走了，车间里又静下来，只剩机油味混着切削液的味儿飘着，那台刚修好的C620车床立在那儿，跟歇着的老伙计似的，透着股安稳。
刘莉没走。她把自己和王师傅的车床擦得锃亮，铁屑扫进铁簸箕，工具归位时还特意把扳手按大小排好——忙完这些，心里那股子激动才慢慢沉下去。刚要去更衣室换工装，身后传来个低沉的声音：“忙完了？”
回头一看，王师傅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那杆旧眼袋锅子，没点烟。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背有点驼，却还是硬朗。“师傅，您咋还没走？”刘莉赶紧问。
“嗯，心里不踏实，再看看。”王师傅走过来，在C620车床边停下，手摸着床身，跟摸老熟人似的。刘莉知道师傅有话要说，乖乖站在旁边，没吭声。
“今天这事，干得不错。”王师傅开口了，声音在空车间里传得清楚。就五个字，没多的，可从素来挑刺、惜字如金的师傅嘴里说出来，比啥都管用。刘莉鼻尖儿有点发紧，眼眶热乎——比起主任的表扬、工友的夸赞，师傅这一句，才是真的认了她的本事。
“都是师傅您教得好，还有机修班的师傅们……”刘莉想客气两句。
王师傅摆摆手打断她：“外头说场面话行，这儿就咱师徒俩，别来这套。”他转头看刘莉，眼睛在灯底下亮得很，“是你的能耐，就该认。太谦虚了，不是实在，是对自己、对教你的人不尊重。”
刘莉愣了愣，赶紧点头：“师傅，我懂了。”
王师傅又摸了摸车床，问：“知道你这次最难得的是啥不？”
刘莉想了想：“是判断准了故障，调精度时手稳？”
“是，也不是。”王师傅把烟杆放嘴边抿了抿，没点燃，“手上的活儿，肯下力气练，早晚能拿下来。你最厉害的，是‘沉得住气’——遇事不慌。”
他盯着刘莉，语气重了点：“机器坏了，订单急，还有人在旁边说闲话、等着看笑话，这么多事压着，你没乱。该查就查，该找零件就找，该上手就上手，心思全在活儿上，没被杂音带偏。这份定力，比你会修机器更重要。”
刘莉心里一震——师傅连这些都看在眼里。她其实没多想，就觉得机器得修好、订单不能黄，可在师傅眼里，这成了“定力”。她老实说：“师傅，我当时就想着赶紧把机器修好，没顾上别的。”
“这就对了！”王师傅声音提了点，“干技术的，心思得纯。资历、关系、闲话，都是虚的。活儿干漂亮了，问题解决了，才是实的。记住，在车间里，手艺就是你的腰杆，腰杆挺直了，别人才会高看你。”
“我记牢了，师傅。”刘莉把这话刻在心里。
王师傅叹了口气，语气软了点：“你进步比我想的快。从磨钻头手抖，到现在能领头修机器、调出超标准的精度……莉丫头，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他沉默了会儿，像是拿定主意，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以前教你的，是‘手艺’，是手上的功夫。看你今天这心性，我该教你点别的了。”
刘莉心一紧，知道师傅要传真东西了。
“光会修机器是‘匠’，懂机器为啥这么造、咋能不犯毛病，才叫‘师’。”王师傅指着车床，“这机器每个零件为啥这么大、用这种钢，运行时为啥会热、咋能避免——这些才是根儿。以后跟着我巡检、保养，我不光教你咋做，还教你为啥这么做。厂里老机器多，图纸不全，但它们的‘理’都在那儿，摸透了，你才能举一反三，提前发现毛病，而不是等坏了再修。”
这哪是教技术，是教“门道”啊。刘莉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头。
“还有，”王师傅又说，“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咋跟人打交道，咋让别人信你的主意，咋在规矩里把事办成——这些以后慢慢教你，你也慢慢体会。”
这话等于说，要把她当接班人培养了。刘莉喉头有点堵，想说“谢谢师傅”，却觉得这三个字太轻。
王师傅摆摆手：“行了，天不早了，回去吧。今天这些话放心里，慢慢琢磨。路还长，一步一步走实了。”
“嗯！谢谢师傅！”刘莉深深鞠了一躬。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出车间。月亮挂在厂房屋檐上，清幽幽的，路灯亮着，把俩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师傅裹了裹工装，朝家属区走，背影慢慢融进黑夜里。
刘莉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车间——里面的车床静悄悄的，却像是藏着无数要学的东西。她知道，之前是学“干活”，以后要学“懂活”了。这条路难，但她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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