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看向林念桑:“桑儿,你若将来有朝一日为官,要记得——楼起得快的,塌得也快。唯有一步一步,把地基打在实地上,楼才能立得久。”
“那若是有人非要拉你上他们的楼呢?”年幼的林念桑问。
父亲的目光望向棚屋外呼啸的风雪,缓缓道:“那就告诉他们——你自有你的路,不借他人的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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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
周总管的呼唤将林念桑从回忆里拉回。
他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承蒙各位大人厚爱。只是念桑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眼下只想一心办好圣上交待的差事,暂无成家之念。”
周总管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公子此言差矣。成家立业,本就是相辅相成。有了岳家扶持,这路走起来才更稳当不是?”
“是啊,”杜府管家温声附和,“公子或许不知,这京中为官,单打独斗终究艰难。有了姻亲帮衬,许多事情便容易多了。”
靖远侯府那位终于又开了口,语气里带了几分敲打的意味:“林公子,侯爷是惜才之人。这般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公子可要三思。”
花厅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林念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院中那株老梅的枝干在风里轻轻摇晃,树皮皲裂,却自有一股铮铮骨相。
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诸位的好意,念桑心领了。只是家父在世时常教导:为官者,当以百姓为念,以社稷为重。如今北境虽安,然边患未除;户部账目,积弊犹存。念桑既受皇恩,自当竭尽全力,岂敢先谋私室?”
他顿了顿,看向三人:“烦请转告各位大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最后八字,如金石坠地。
周总管的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却见林念桑已拱手送客:“衙门里还有公务,恕不远送。”
三人只得起身。走到门口时,靖远侯府那位忽然回头,目光在林念桑脸上停留片刻,似笑非笑道:“林公子志存高远,佩服。只是这京城的水深,公子好自为之。”
人走了,花厅里骤然安静下来。
林安上前收拾茶盏,低声叹道:“公子,这一下可是把三家都得罪了。”
林念桑重新坐下,拿起桌上那卷还没核完的账册,淡淡道:“不得罪他们,便要得罪自己的良心。”他翻开账页,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林叔,你看这些账——表面上光鲜整齐,底下却是一笔笔说不清的糊涂账。今日他们送来的,又何尝不是另一本‘账’?”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林念桑没有点灯,就在渐浓的暮色里坐着。他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春天。
那时父亲已平反回京,但多年流放摧垮了身体,终日卧病在床。林念桑侍奉汤药之余,仍在准备科考。有一日午后,父亲精神稍好,让他扶到院中晒太阳。
春光正好,海棠开得烂漫。
父亲眯着眼看了许久,忽然说:“桑儿,你知道为何历朝历代,那些名门望族鲜有能传过三代的?”
林念桑摇头。
“因为第一代创业,知艰辛,懂谨慎;第二代守成,已渐忘本;到了第三代,生来便在高处,眼中只有云端,看不见脚下的泥了。”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你看那些高门,起高楼时何等风光?可楼越高,地基若是不稳,塌起来便越彻底。”
“那要如何避免?”林念桑问。
父亲转过头看他,目光深远:“记住两件事。其一,永远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其二,永远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
暮色完全笼罩了花厅。
林念桑起身,走到院中。那株老梅在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剪影。他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忽然想起北境矿场外,也有这样一株老梅。
那年离开矿场时,父亲指着那株梅树说:“这树在这里长了百年,历经风雪雷电,却从未倒下。不是因为它有多强壮,而是它的根扎得深——一直扎到岩石缝里去了。”
风起,带着寒意。
林念桑裹紧披风,抬头望了望京城深沉的夜空。这片天空下,不知有多少高楼正在兴建,又有多少正在倾颓。而他要走的,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青云梯。
他要做的,是把自己的根,一寸一寸,扎进这片土地最深处。
如此,方能经得起任何风雨。
如此,方不负父亲当年的教诲,不负自己初入仕途时的那颗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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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喻意:
这世间楼起楼塌,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人心浇铸的因果。那些名门望族,往往在第一代披荆斩棘时,尚知民生疾苦、谨慎自持;及至第二代,已惯于俯视,渐忘来路;待到第三代,便只剩云端上的傲慢,目中无人,言谈举止皆令人厌弃。如此三代,不衰何待?
林念桑婉拒联姻,非不知权势便利,而是洞若观火——看透了那高楼华厦之下,根基早已被贪婪与虚妄蛀空。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踏实的路:不借他人的梯,不登虚浮的楼。只将双脚深扎泥土,将脊梁挺直如那株风雪中的老梅。
这故事的警世之意,正在于此:真正的兴旺,从来不靠攀附与掠夺,而源于根系的深植与品格的坚守。那些喧嚣一时的名门,若不能以史为镜、以民为秤,终究逃不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轮回。
谁之过?非天非命,皆是自己的选择铸就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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