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桑跟在他身后,问道:“老丈在矿上这么多年,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位林姓的流放官员?”
赵老汉的脚步顿了顿。
油灯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记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矿井深处沉睡的什么,“怎么不记得……林公子,那可是个奇人。”
“奇在何处?”
赵老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时候的矿场,是真会吃人的。监工姓胡,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克扣工钱、私设刑堂都是常事。冬天冻死、夏天中暑热死、井下塌方压死……一年少说也得死几十号人。林公子刚来的时候,文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大家都觉得他熬不过三个月。”
坑道拐了个弯,前方传来凿击岩壁的叮当声。
“可他就是活下来了。”赵老汉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敬畏的情绪,“不是苟活,是真真正正地活下来了。起初胡监工故意为难他,让他下最深最危险的井,干最重的活儿。结果三个月下来,林公子不但没垮,还凭着读过书会算账,帮矿工们理清了被克扣的工钱。”
前方出现了一片稍开阔的工作面,七八个矿工正在用铁钎和锤子开采岩层。见有官员下来,他们都停下动作,拘谨地站到一旁。
林念桑示意他们继续工作,自己则走到岩壁前,伸手触摸那些冰冷粗糙的矿石。父亲当年,就是这样一锤一凿地在这里挣扎求生吗?
“后来呢?”他问。
赵老汉看着那些劳作的身影,仿佛透过时光看见了从前:“后来胡监工觉得林公子威胁到他的权威,想设计害死他。那是个冬天,胡监工派林公子去修缮一段年久失修的坑道,故意抽走了支护的木料。结果坑道真的塌了,林公子被埋在了里面。”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凿击声。
“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赵老汉的声音有些发颤,“可是三天后,他居然自己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原来他早就发现胡监工的阴谋,提前在坑道里挖了藏身的洞。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了胡监工私吞矿产、虚报人头的证据。”
林念桑转过身,目光如炬:“然后?”
“然后林公子把证据直接送到了当时巡视北境的御史手中。”赵老汉的眼中有了光,“胡监工被革职查办,朝廷本想派新监工来,但矿工们联名上书,请求让林公子暂管矿务——因为只有他真心为我们这些人着想。”
“朝廷答应了?”
“起初没有。但那时边境不安宁,朝廷需要稳定的铁煤供应,而矿工们只信林公子。”赵老汉脸上浮现出近乎骄傲的神色,“后来不知林公子用了什么法子,竟真的让朝廷点了头。从那以后,黑石岭变了天:工钱按时发放,伤亡有抚恤,冬天有棉衣,病了有医治……那几年,是矿上最像人的几年。”
林念桑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父亲有智慧、有手段,但直到此刻站在矿井深处,听着这些最底层的矿工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他才真正明白那种智慧的分量——那不是朝堂上唇枪舌剑的机辩,而是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关乎人命最本质的生存智慧。
“再后来呢?”他问,“我听说林大人后来离开了矿区?”
赵老汉点点头,眼中光彩黯淡了些:“边境战事吃紧,朝廷调林公子去协助军需转运。他走的那天,全矿的人都出来送,有人跪在地上哭……大家知道,好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果然,赵老汉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种担忧:“林公子走后,新来的监工虽然不敢像胡监工那样明目张胆,但贪墨克扣又慢慢回来了。只是有了林公子留下的规矩在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分——矿工们会拿林公子的事对比,会闹。”
林念桑心中一动。
父亲留下的不仅是制度,更是一种记忆、一种标准、一种反抗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林公子”的故事依然在矿工口中流传——它成了衡量后来者的尺,成了底层人心中不灭的火种。
“老丈可知林大人离开矿区后的事?”林念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赵老汉摇摇头:“我们这些挖矿的,消息闭塞。只听后来偶尔来往的商队说,林公子在军中做了大官,还带兵打过仗,立过大功。再后来……好像就辞官回乡了?”
林念桑没有纠正,只是轻轻点头。
父亲的故事远比这更复杂:离开矿区后,他凭借出色的统筹能力在边境军需系统中崭露头角,渐渐获得守军将领的信任。后来边境叛乱,父亲竟能调动部分守军——这不是因为官职,而是因为那些将领曾是他的狱卒、他的监工,他们见过这个书生如何在绝境中创造出秩序,相信他的判断胜过相信朝中的调令。
再后来的勤王护驾,更是将父亲推上了人生的巅峰。那时京城危机,父亲率领那支临时拼凑的边境军千里驰援,血战三日稳住了局势。功成之后,先帝欲封侯拜相,父亲却上书恳请“归田养老”,激流勇退得让所有人都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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