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在纸上写一个字。纸墨留痕,是取祸之道。只在心里头,辟出一块地方,默默盘算。
头一等要紧的,是路上的嚼谷。车、船、脚力,住最下等的通铺大炕,吃最粗粝的干粮,喝路边的凉水。这钱不能省,也省不下。他闭着眼,把可能选的两三条路线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走水路慢但盘查松,走陆路快却关卡多。沿途州府的物价,荒年丰年也不同……一样样折算下来,他心里划出一个数,又从这数里抠出两成,作为“意外”的预备——生病、遭灾、路断,都有可能。
第二等,是随身要用的物件。一身半旧不打眼的靛蓝粗布衣裳得备下,现成的包袱皮也得换成最寻常的青布。耐放的烙饼、肉干,装水的皮囊,引火的火镰火石,还有……一柄防身的短刃。这东西最难办,买得太好惹眼,太差无用。他想着西市铁匠铺那个独眼老刘打的剔骨刀,不过三十文一把,刀刃薄而韧,藏在靴筒里不显山不露水。这些零零碎碎,得分开了,隔三五日,换着城南城北不同的市集去置办,每样都不能多买。
第三等,也是最咬手、最不能有半分吝啬的一桩——路引和身份文书。没有这玩意儿,就是逃奴,是黑户,寸步难行。他知晓两条暗路子:一条通着南城兵马司某个嗜赌的副指挥,一条连着东门外一个专做“阴阳文书”的落魄老秀才。前者贵,但路引硬气;后者便宜,却经不起细究。他在心里把那几锭成色最好、毫无印记的官银和一张大额银票,单独划了出来,标上“买路”二字。这钱,得花在刀刃上,或许还得搭上他最后一点在京城的人情脸面。
最后一笔,是到了地头,从头开始的根本。赁一间偏僻小屋,买一袋米,置办锅碗瓢盆,还有至少三五个月不寻活计也能饿不死的嚼谷。这钱得藏得最深,最稳。最好是兑成“日升昌”或“蔚泰厚”这种百年老号、通行南北的银票,贴身密藏。还得留点实实在在的硬货,比如一两颗金豆子,或是几块高纯度的银饼子,用锡纸包了,塞进挖空的鞋跟或是伞柄里——万一,万一票号倒了,或是天下大乱了,这便是最后保命的稻草。
灯油眼见着矮下去一截,火苗晃动得厉害。他仍皱着眉,心里那杆无形的秤上下颠簸,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反复权衡。这哪里是在分钱?这是在拿这些冷硬的银钱,一块块地铺路,铺一条看不见尽头、却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的独木桥。
大致有了章程,他缓缓吐出一口压在胸腹间许久的气。可这气吐出来,心却没松多少。这些钱,这些关乎性命的指望,绝不能留在身边,更不能留在这座如今已跟筛子无异的贾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手等着?他今日“风光”受赏,明日就可能被人“惦记”上。
鸡叫头遍的时候,他阖眼躺了片刻,不是睡,是养神。天色将明未明,府里有了窸窣动静时,他便起身了。寻了个由头,说账房急等一批上好的松烟墨和玉版宣纸,库房采买的不得力,得他亲自去南城老铺子挑,这才领了对牌,顺顺当当出了府门。
他没往常去的笔墨街走,而是穿小街,过窄巷,专挑那些清晨人迹罕至的背静处。饶了几个圈子,最后才绕到城南棺材铺子聚集的那条街。天光尚未大亮,整条街都灰蒙蒙的,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材、劣质桐油和生石灰混在一起的、沉甸甸的气味,吸进肺里,有点呛,也有点凉。
他走到街尾,那家连招牌都快朽烂了的铺子前。门板只下了半扇,里头黑黢黢的。他撩开厚重的、沾着不明污渍的蓝布门帘,侧身进去。
铺子里比外头更暗,只有高处一方小气窗透下些微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一个干瘦得像老树根似的老头,佝偻着背,就着那点光,正用砂纸“沙沙”地打磨一块棺材挡头,木屑纷纷扬扬。听见脚步声,老头手上没停,头也没抬。
马伯庸走到柜台前,也不说话,只将右手虚握,食指在覆着厚厚木屑的柜台上,极轻地叩了三下——两短一长。
“沙沙”声停了。老头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缓慢地转了一圈,像在辨认一件旧物。
“家里老人不安生,”马伯庸压低声音,吐字很慢,每个字都像秤过,“想先备口‘陈年柏木’的,厚实些。‘七七’满了,再来请。”
老头盯着他又看了几息,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却像能刮下一层皮来。半晌,他才慢吞吞放下手里的砂板和木料,拍了拍手上和衣襟前的木屑,也不言语,转身掀开通往后院的破布帘子,佝偻着身子先挪了进去。
马伯庸跟进去。后院不大,胡乱堆着各种板材和半成品的棺材,空气里的木头味和油漆味更重了,还隐隐有股潮湿的土腥气。墙角一堆新鲜的刨花,白晃晃的。老头走到那堆刨花旁,用脚拨开些,露出底下颜色略深的泥地。
他蹲下身,手指在几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地砖缝隙里摸索着,指甲抠进砖缝,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忽然,他手指用力向上一提——一块尺许见方的砖板竟被无声地掀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魆魆的方洞,里头似乎衬着油毡,隐约可见一个防潮的油布包着的小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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