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秋,长安。
渭南县伯府,一片缟素。
白灯笼在萧瑟的秋风里摇晃,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垂死者的叹息。灵堂正中,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椁静默陈列,两侧素烛燃烧,映得堂内光影摇曳,明明灭灭。
府中仆役寥寥,人人面带戚容,更多的则是惶惑与不安。老主人与主母为国捐躯才不过半年,唯一的少主王泽前日竟因与纨绔子弟争风吃醋,失足落水,救起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气息奄奄。这诺大的伯爵府,眼见着就要彻底垮了。
棺椁之内……
王泽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鼻尖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木料与香料混合的气味,身下坚硬而冰凉。
“我……这是在哪?”
剧烈的头痛席卷而来,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脑海。他是王泽,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硕士,正在图书馆为毕业论文查找资料;他也是王泽,大唐渭南县伯,年方十八,父母双亡,是个标准的长安败家子……
两种记忆,两个人生,正在疯狂地交织、融合。
他动了动手脚,四周是狭窄的木板。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意识——他在棺材里!
“唔……放我出去!”他下意识地呼喊,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干涩。他抬起手,用力向上顶去。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棺椁内部传来。
灵堂里,唯一还守着灵的一个老苍头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正跪坐在蒲团上,低声啜泣。
“音儿……你,你听见什么动静没?”老苍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疑。
名叫音儿的小丫鬟吓得一个激灵,脸色煞白:“福……福伯,是……是风吧?”
咚!咚!
又是两声,比之前更清晰,更用力!
“少……少爷!是少爷!”音儿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福伯强撑着站起来,颤巍巍地凑近棺椁,把耳朵贴了上去。
“咳……开……开门……”里面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少爷没死!少爷活过来了!”福伯瞬间老泪纵横,“快!音儿!快叫人!把棺盖推开!”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府里仅剩的几个忠仆,众人七手八脚地用工具撬开尚未钉死的棺盖。
当棺盖被移开一条缝隙时,明亮的光线刺入,王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秋日凉意的空气涌入肺中,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被搀扶出来,瘫坐在棺椁旁的拜垫上,浑身虚脱。他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败家子王泽”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父母战死,袭爵县伯,家产被原身挥霍大半……以及,原身落水,似乎并非意外。
“少爷,您……您真的没事了?”福伯捧着一碗温水,老泪纵横地递过来。
王泽看着这张布满皱纹的脸,记忆让他认出了这是老管家王福。他心中微微一暖,接过水碗,哑声道:“福伯……我没事了。”
他环顾四周,灵堂布置得还算体面,但府邸的空旷和仆役脸上的惶恐,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的窘迫。
“府里……现在情况如何?”他尝试着问道。
福伯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灵堂外传来一阵嚣张而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声叫道:
“王福!你们家少爷这都挺尸两天了,到底什么时候下葬?我们掌柜的派我来问问,贵府欠我们‘张记绸缎庄’的三百贯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王泽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人,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径直闯入了灵堂,脸上毫无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倨傲。
那管事姓赵,是张记绸缎庄的大伙计,见王泽竟然“死而复生”,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便露出更加讥诮的神色。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爵爷您醒了?”赵管事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没死成也好,正好把这笔账给了了。三百贯,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今天要是拿不出钱,就别怪小的们不讲情面,拿这府里的东西抵债了!”
福伯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步挡在王泽身前:“赵四!你放肆!这是县伯府!少爷刚醒,你们就敢上门逼债!”
“王法?”赵四嗤笑一声,“福老头,欠债还钱,那就是王法!你们家少爷之前在我店里赊账的时候,可是爽快得很!别说你这破落户的伯爵府,就是国公府欠钱,那也得还!”
他身后的家丁们配合地向前逼近一步,气势汹汹。
府里的仆役面露惧色,不敢上前。王泽坐在那里,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逐渐从最初的混乱变得清明,继而冰冷。
他缓缓站起身,虽然身体虚弱,但那股属于现代灵魂的冷静和属于勋贵之子的最后一丝威仪,让他此刻的气质与以往那个浑浑噩噩的败家子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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