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
那一声细微的崩裂,在狂暴的雨声和咆哮的洪流中,本应微不足道。
然而,它却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积压在古老石桥体内数百年的疲惫与创伤。
先是一块桥面石板悄然滑落,被浊浪吞没,连一朵水花都没能溅起。
紧接着,是成片的崩塌,巨大的石块如投入汤锅的饺子,无声地沉入河底。
不过短短十数息,这座横跨三县、曾被誉为“锁江玉带”的百年石桥,便在深夜的暴雨中,被彻底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天亮时,雨势稍歇,但三县交界的渡口已然是人间泽国。
浑黄的江水拓宽了近一倍,汹涌翻滚,隔断了两岸。
往来客商的马车在泥泞中排成长龙,愁眉不展。
本地的百姓更是望着对岸的田地和亲人,捶胸顿足。
官府的告示很快贴了出来,内容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新政初立,旧朝账册尽数封存,新立的户部、工部连官印都还没刻好,修桥的预算、料材、人工,一概无从调拨。
一个等字,轻飘飘地将所有人的希望压进了烂泥里。
几天过去,绝望开始发酵。
有人试图用小船渡河,却瞬间被卷入旋涡,尸骨无存。
林缺就是在这时抵达的。
他头戴一顶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脚踩一双快要散架的草鞋,看起来比最落魄的流民还要狼狈。
他蹲在岸边的泥地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冷硬的粗粮饼,面无表情地啃着。
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学着大人的模样,试图用几根脆弱的竹竿和绳索搭建一座歪歪斜斜的浮桥。
然而,汹涌的河水只需一个浪头,便将他们的心血冲得七零八落。
孩子们不服输,一次次地将竹竿拖回来,又一次次地被冲散,弄得满身是泥,狼狈不堪。
“唉,要我说,要是那位执灯圣者还在就好了。”一个蹲在旁边抽旱烟的老农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对神迹的向往,“人家当初在京城,一念之间就能让皇宫大殿飞起来!这区区一座桥,还不是一掌拍出来的事?”
他身旁另一个皮肤黝?的汉子闻言,冷笑一声,将嘴里的草根吐掉:“得了吧!人家圣者自己都说了,他就是个赖账的,赖账的才活得久。指望神仙老爷,咱们就得在这儿活活饿死!咱们得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怎么动?”老农不服气地敲了敲烟杆,“你看看这水!谁敢下去?再说了,修桥的钱谁出?料谁备?你吗?”
争吵声在湿冷的空气中传开,却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林缺默默将最后一口粗饼咽下,干涩的饼屑剌得他喉咙生疼。
他看着那群还在和洪水较劲的孩子,看着岸边一张张或麻木、或焦急、或愤怒的脸,心中那句“关我屁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把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如今烧到了自己的鞋底,烫得他坐立不安。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没有走向那汹涌的河岸,反而转身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他的目标,是镇上那座早已废弃、蛛网遍结的义仓。
半日后,一场由本地几位乡绅富户牵头的“修桥议事会”在镇上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召开。
各村的代表也来了,但大多只能站在末席,连一杯热茶都分不到。
酒过三巡,话题终于引到了修桥上。
“诸位,这桥不修,咱们的生意可就全断了!”满身绸缎的王员外率先开口,一脸痛心疾首,“依我看,还是得等朝廷的拨款。国之大事,岂能由我等草民擅专?”
“放屁!”一个来自穷村的代表猛地一拍桌子,怒目圆睁,“等你朝廷的拨款,我们村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们这些富户家有余粮,我们呢?”
“李老四,怎么说话呢?”另一位乡绅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修桥是大事,没个几万两银子下不来。我们出钱可以,可这账怎么算?谁来管?万一钱花出去了,朝廷怪罪下来,说我们私自动工,这个责任谁来担?”
一时间,席间再次陷入推诿和争吵的死循环。
富户们个个老奸巨猾,都想让别人出头,自己坐享其成。
穷村的代表们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咳嗽声从角落里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面容清瘦的账房先生正捂着嘴,咳得脸色发白,仿佛随时要断气一般。
正是伪装后的林缺。
他缓过一口气,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边缘都已卷曲的册子,声音嘶哑地开口:“诸位……诸位乡邻,在下……在下曾是旧律司的一名录事,前些日子逃难,路过京城废墟,侥幸……侥幸从废墟里翻到了这份《工造通例》的残本。”
他将册子摊开在桌上,一股霉味瞬间散开。
“这里面……好像记载着一条……一条早已废弃的律法,名为劳债互抵法。”林缺有气无力地念道,“凡……凡跨县之大型工程,若朝廷无力统筹,可由地方乡老共议,自行筹办。出人力者,记工分;出材料者,折银两。所有工分、银两,皆可转化为劳债,记录在案。待日后官道、渡口修缮或有税收之时,凭劳债可优先抵扣或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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