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乞骸骨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刚刚脱离险境的众人心头炸响。海瑞那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他迅速接过加急文书，展开细看，眉头越锁越紧。
福船随着海浪轻轻起伏，甲板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声、浪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张烨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远比怀中敛息囊的冰冷更加刺骨。徐阶在这个时间点请辞，无疑给本就波谲云诡的朝局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将是滔天巨浪。
“先去海门卫。”海瑞将文书收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锐利如刀的锋芒。他不再追问张烨，显然，徐阶的突然举动，使得许多事情的优先级发生了变化。
巡按御史的船队簇拥着这艘伤痕累累的福船，转向朝着海岸线驶去。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片依山傍海的卫城轮廓出现在眼前，旌旗招展，哨楼林立，正是台州府海门卫。
船队并未进入繁忙的主港口，而是在一处偏僻的军用小码头靠岸。早有海瑞的亲兵提前清场并安排了军医等候。朱载堉、阿吉和孙先生被迅速抬下船，送往卫所内一处僻静院落进行救治。青衫文士陪同前往，一方面护卫世子，另一方面，他司礼监的身份也能镇住地方官兵，确保治疗不受干扰。
张烨则被海瑞请到了码头旁的一间简陋军舍之中。屋内只有一桌两椅，海瑞屏退左右，亲自关上了房门。
“张理榷，此刻已非虚言客套之时。”海瑞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地盯着张烨，“徐阁老乞骸骨，朝局倾覆在即。严党气焰必将更炽。你在岛上所言‘观潮人’，与严世蕃现身夺珠，以及这枚……”他目光扫过张烨胸口，“……未成之‘影珠’，关乎社稷安危。你将所知一切，尽数道来，不得再有隐瞒！”
海瑞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压力。他知道，必须在严党借着徐阶退隐、势力大涨，并可能抢先扭曲洛伽山事件真相之前，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和证据。
张烨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再隐瞒已无意义，反而可能错失扳倒奸佞的良机。他定了定神，从自己奉旨南下查勘市舶司和明月珠开始，到普陀山遭遇、发现邪祭、朱载堉被困、与严世蕃洞窟对峙，乃至那神秘老道的出现和警告，除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和盘串技艺等无关细节外，将主要经过和盘托出。他重点强调了“观潮人”与倭寇“八岐眷族”的勾结，以及其触角可能已深入宫闱（吕真人暴毙为证），目标直指通过“月影珠”和“返魂香”操控君心。
海瑞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色越来越沉。当听到严世蕃亲自现身夺珠，甚至不惜动手灭口时，他眼中寒光四射。当听到那神秘老道展现出先天之境的可怖实力并直呼吕芳之名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顿。
“先天之境……玄门高人……”海瑞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若如此人插手，事情远比想象复杂。”他看向张烨，“你怀疑他是‘观潮人’幕后主使？”
“晚辈不敢妄断。”张烨谨慎答道，“他逼退严世蕃，救了我等，却又对影珠似有图谋，言语莫测高深。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海瑞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枚‘影珠’，此刻状态如何？你感觉它能支撑多久？”
张烨心中一动，如实相告：“敛息囊虽能暂时封印，但其内部能量极不稳定，时而冰寒刺骨，时而微微脉动。那老道言其与我‘相克’，恐非虚言。至于能支撑多久……晚辈实在不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兵急促的声音：“大人！京城又有密信至！是通政司的渠道，指明交给张理榷！”
张烨和海瑞对视一眼，皆感意外。通政司是朝廷正规文书传递机构，谁会通过这个渠道给他送信？
海瑞示意亲兵将信送入。是一个普通的火漆信封，封面确实写着“张烨张理榷亲启”，落款处却空无一物。
张烨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大变！
信上只有一行字，笔迹扭曲怪异，仿佛是用左手书写，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冷：
“珠不可久持，京畿西山，玄素观，十日为限，过时不候。知名不具。”
玄素观？西山？
这封没头没脑的密信，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鬼火，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地点和一个紧迫的时间！写信之人显然知道影珠在他手中，并且知道影珠的状态不稳定！“知名不具”更是充满了故弄玄虚和强大的自信。
是谁？是那神秘老道？还是“观潮人”的另一种形式的接触？或者是……其他对影珠感兴趣的势力？
海瑞接过信纸，仔细看了看，眼神锐利：“笔迹刻意伪装，通政司的渠道……送信之人能量不小。西山玄素观，本官略有耳闻，乃前朝古观，如今香火不盛，近乎荒废。”
他将信纸放下，看向张烨，目光深沉：“这是一个局。对方算准了你会去，或者说，逼你必须去。”
张烨握紧了信纸，指尖冰凉。他当然知道这是局。影珠是祸源，也是唯一的线索和筹码。对方给出了时间和地点，看似给了他选择，实则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十日之内，他必须赶回京城，并前往西山玄素观！
“海大人，”张烨抬起头，眼神中已没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晚辈需即刻返京。”
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劝阻，只是道：“世子和伤者需在此静养，青衫内使也需回宫复命。本官会派可靠之人护送你兼程北上。至于此间之事，及严世蕃之罪证，本官自会以巡按之权，密奏朝廷，并继续追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凝重：“张烨，前路凶险，尤甚洛伽。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你好自为之。”
军舍外，海风呼啸。张烨将那张诡异的密信揣入怀中，与冰冷的敛息囊贴在一起。离岛归途尚未结束，一场指向京城西山的、更加莫测的危机已悄然降临。十日为限，玄素观之约，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是揭开“观潮人”真面目的契机，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此刻风云突变的朝堂，又将给他的归途，带来怎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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