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紫宸殿空荡冷清。
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不少已被朱笔批下“已阅”或“依例办理”等寥寥数语。
更多的,则是被直接留中不发,被随意地丢在一旁。
千秋圣节,一连三日,皇帝并未理会那些积压的政务,而是听了内侍建议,兴致盎然地移驾城外皇家禁苑。
苑内莺飞草长,曲径通幽,尽是人工雕琢的极致盛景。
皇帝在众多宦官宫娥的前呼后拥下,或泛舟于碧波之上,或信步于奇花异木之间。
大宦官田令侃亦步亦趋,巧言令色,不时指点景致,说些凑趣的吉祥话,引得龙颜大悦。
亭台水榭间,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送,诸多稀世珍馐罗列满前。
皇帝略动了几筷便停了箸,这些山珍海味于他而言,早已吃腻了。
身着轻纱彩衣的宫娥翩跹起舞,身姿曼妙,皇帝斜倚在软榻上,满面红光,惬意地享受着,似乎早已将朝政抛到了九霄云外。
田令侃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讨好圣心,让皇帝终日沉溺于饮宴、歌舞、游猎之中。
这日午后,皇帝在苑中漫步赏景,看见树丛中散落着不少僵硬的虫尸,形貌奇特,肢节狰狞。
皇帝久居深宫,对田间之物并不熟悉,从未见过这等东西。
他不由得驻足,指着虫尸,问身旁的田令侃:“田卿,此乃何物?”
田令侃注意到这些虫尸,心中暗叫不妙。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慌张,躬身答道:“陛下圣明,此乃‘蚂蚱’,是田间常见小虫,危害极微。想必是感念陛下千秋圣寿,天下同庆,特来朝贺,如今得见天颜,已是莫大荣宠,遂抱节而死,可谓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他巧舌如簧,硬是将几只死虫,说成了祥瑞吉兆。
皇帝闻言,非但不疑,还被哄得心花怒放,通体舒泰。
他笑道:“哦,竟有此事?连这小虫亦知感念天恩,看来朕还真是德被万物啊,哈哈!”
他非但没有起疑,反而觉得有趣,继续兴致勃勃地赏玩苑中景致去了。
田令侃暗暗抹了把冷汗,眼底却阴沉下来。
他岂会不知这是蝗虫?
河南道、河北道蝗灾的密报,早已发来。
他甚至比许多地方官都更清楚,今年的秋粮,能收获到往年的三成,便已是老天开眼。
但他严密封锁了消息,绝不能让区区几只虫子扫了皇帝的兴致。
幸好这些蠢虫子大多只在农田肆虐,城里无粮可食,它们一般不进来。但这禁苑地处城外,草木丰茂,与京郊接壤,到底还是让这些不长眼的东西飞了进来。
许多蝗虫寿命已到,落地便死,但仍有不少活着的,将苑内几处果园和珍稀花木啃噬得七零八落。
但只要这些该死的虫子不飞进大明宫,扰了陛下的清梦,外面的百姓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田令侃心中暗骂这些虫子不识趣,一面赶紧示意内侍们加紧清理掉,一面引导皇帝转向他处游玩。
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尽办法让陛下沉溺于享乐,终日游宴,时时刻刻都处在欢愉之中,唯有如此,他们这些近侍内臣才能长久地掌握权柄,获得丰厚的赏赐。
绝不能让陛下有闲暇去关注朝政,更不能让他与那些南衙大臣过多接触。
否则时日一长,君心偏向朝臣,哪里还有他们这些阉人的立足之地?
必须让陛下永远需要他们的伺候,永远离不开他们营造的这场繁华迷梦。
与此同时,上官宏将军得知事情原委之后,立刻带着谏官郑怀安,赶到大明宫求见皇帝。
然而,宫门守卫却告知,陛下今日根本不在宫中。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打听到陛下驾临芙蓉苑的消息。
老将军深知事态紧急,不敢耽搁,立刻与郑怀安马不停蹄地赶往芙蓉苑求见。
然而,苑门紧闭,守卫森严。
即便以上官宏的威望和郑怀安补阙的身份,他们依然被守门的禁军拦了下来。
上官宏勃然大怒:“混账,本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圣!关乎国计民生,岂是儿戏,尔等速去通传!”
把守宫门的将领面露难色,道:“大将军恕罪,非是末将故意阻拦。只是田中尉有严令,陛下游幸期间,若非特召,任何人等不得入内惊扰圣驾,末将不敢违令。”
上官宏脸色铁青。
他这才想起,田令侃不仅是神策军中尉,更兼着左监门卫上将军的职衔。
名义上,所有宫苑禁门的守卫皆归其节制,有他这道命令在,即便是他上官宏,也无法硬闯。
郑怀安在一旁急得额头冒汗,却无计可施。
根据唐律,“阙入宫门”这一条可是重罪。
闯入宫门,最少徒刑两年;闯入皇帝所在御所,判绞刑;若被视为谋反或大不敬,则判斩首,甚至株连家族。
守卫可立刻格杀闯入者,无罪。
郑怀安看着那戒备森严的园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笑语,再想到河南道饿殍遍野的惨状,悲愤之情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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