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州衙院落里老槐树的新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魏文昭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背上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最重要的便是程国祥亲笔签发、盖有户部关防的委任文书和证明身份的腰牌,衙门给他安排了一头看起来还算健壮的青驴。
与他同行的,是一位名叫包庆的户部文吏,年纪约在四十上下,面容普通,留着两撇稀疏的胡子,一双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似的,透着股见惯不惊的淡然,他也骑着一头驴,鞍袋里除了个人物品,还装着一些空白账册、印泥和程阁老特意交代的几份关于粮票、盐引勘合细则的公文副本。
“包先生,此行有劳了。”魏文昭虽是新科状元,但对这位显然是程阁老派来“辅佐”或“提点”自己的老吏,还是保持了基本的客气。
包庆在驴背上微微欠身,脸上露出那种程式化的、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笑容:“魏大人客气了。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咱们这就启程?”
“好,出发!”魏文昭意气风发,轻轻一夹驴腹。青驴迈开步子,载着他走出了蔚州州衙的侧门,踏上了前往广灵县的黄土官道。
初离州城,魏文昭的心情如同这暮春的天气,明朗而充满朝气,他骑在驴背上,身姿挺得笔直,目光不断打量着道路两旁的景致。田野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但长势稀疏,许多地块还荒芜着,间或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田里艰难地劳作,或者干脆呆坐在田埂上,眼神空洞,远处山峦起伏,颜色尚是枯黄与新绿驳杂,显出一股北地早春特有的苍凉与生机并存的矛盾感。
这一切落在他眼中,非但没有消磨他的锐气,反而更激发了他胸中的抱负。
“包先生,你看这田地,若水利得修,赋税得减,再引入些南方的好粮种,未必不能丰饶!”
魏文昭指着远处对包庆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书生式的、改造山河的热忱,“程阁老推行此盐粮法,正是要引商贾之力,运粮赈灾,活民无数,我等此去广灵,监督票引发放,便是要为这‘活民’二字,把好第一道关口!绝不能让胥吏奸商,从中渔利,辜负了朝廷德意,寒了灾民之心!”
包庆稳稳地骑在另一头驴上,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脸上那淡然的笑容都没变一下,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魏大人心怀黎庶,志气可嘉。不过,这地方上的水,可比大人读过的圣贤书里写的,要浑得多,也深得多。”
魏文昭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位包先生是在衙门里待久了,沾染了暮气。
他侧过头,带着几分探讨的语气问道:“包先生何出此言?水浑,不正需我等澄清?水深,不正需我等探查?圣贤教我们‘民为贵,社稷次之’,又教我们‘见义不为,无勇也’。如今既有朝廷明法,又有阁老支持,我等秉公而行,有何惧哉?”
包庆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魏大人说的是正理,不过理是理,事是事,咱们这次去广灵,程阁老交代的明白,首要之责是‘监督票引发放’,看住粮食入库、凭证发放这两头,确保数目清楚,流程无弊。至于修水利、减赋税、引粮种……乃至地方上其他民生刑狱、钱谷徭役,那都不是咱们的差事,也管不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魏文昭年轻的侧脸,语气放得更缓:“老朽在户部衙门抄写文书、核对账册二十余年,跟着上官也下去巡查过几次,见得多了,便知道一个道理:在地方上办事,尤其是涉及钱粮这等要害,有时候,不是你想办就能办成,也不是你看见不对,就能立刻去管的,这里头牵扯的人、事、利,盘根错节,咱们是京里来的,两眼一抹黑,若是贸然伸手,一不小心,非但事办不成,还可能被人当了枪使,或者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反误了程阁老交代的正事。”
魏文昭听得眉头微皱,他并非不通世务的腐儒,殿试文章里也能写出“渐进”、“权衡”之语,但那份基于书本和宏观推演而来的谨慎,与包庆这种从无数琐碎、灰色甚至龌龊的实务细节中浸泡出来的“经验之谈”,终究不是一回事,他觉得包庆有些过于畏首畏尾了。
“包先生此言,固然是老成持重之见。”魏文昭斟酌着词句,“然则,若眼见不平,甚至蠹虫侵蛀新政根本,难道也视而不见,只顾自己那一摊‘监督’之事么?如此,岂非辜负朝廷设官分职之意?程阁老派我等下来,想必也不仅是要几双只会看数字的眼睛吧?”
包庆并不反驳,只是点点头:“大人说的也在理,该看见的,自然要看见;该记下的,也自然要记下,只是,看见了,记下了,如何处置,却需讲究方法,是立刻发作,还是密报上官?是抓住实证,还是仅凭风闻?这里头,分寸拿捏,火候掌握,甚至比事情本身还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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