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开篇:
“她们想用最脏的墨,污了我的脸。却不知,我早已在心中,为自己刻下了更深的印。这墨汁洗去便罢,可那些泼向我、欲将我彻底淹没的恶意,我已一一记住,来日必将十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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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袖瑶台为迎接一位喜好风雅的富商,特意安排了一场小规模的“品芳会”,让几位尚未正式挂牌的新人展示才艺,以期获得青睐。这对于沉沦底层的单贻儿而言,本是黑暗中难得的一线微光。
她被分派了一曲琴歌,曲目是《湘妃怨》。这是她幼时熟稔的曲子,带着哀婉凄清的韵味,正合她此刻的心境。若能以此曲触动某位客人,或许能稍稍改变眼下任人践踏的处境。
然而,希望的火苗尚未燃起,便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未时刚过,她被唤去梳妆准备。推开那间临时拨给她使用的、狭窄的妆阁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预备好的那袭水绿色绡纱舞衣,被人用剪子从领口到下摆,绞得七零八落,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残破荷叶,凄惨地搭在椅背上。梳妆台上,那把她从单府带出、虽不名贵却音色清越的桐木琴,琴弦尽数被利器割断,蜷曲着,像垂死的虫。最刺目的是那面菱花铜镜——镜面上被人用浓黑的墨汁泼洒涂抹,一片狼藉,而盛放胭脂水粉的瓷盒里,也赫然被倾入了同样的墨汁,乌黑一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分工明确的集体排挤。目的明确: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褴褛,无法弹奏,容颜尽毁,出尽洋相,彻底断绝她任何借此翻身的可能。
门外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随即是匆匆远去的脚步声。是那些嫉妒她容貌、或是畏惧她潜在威胁的妓子们。她们联手,用最直接也最肮脏的手段,要将这株刚刚试图从泥泞中探头的嫩芽彻底碾死。
贻儿站在一片狼藉中,没有惊呼,没有哭泣,甚至连愤怒都显得稀薄。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从破碎的舞衣,移到断裂的琴弦,再落到那污浊的墨镜和脂粉上。
心,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遍,冷得发硬。
时间紧迫,前院的丝竹声和笑语声隐隐传来,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笑。
跑吗?躲吗?去哭诉吗?
不。
那些路,只会让她跌入更深的深渊。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无视那被墨污的镜面,伸手拿起一旁备用的、干净的湿布巾。她走到房间角落的铜盆边,就着里面清澈的冷水,慢慢浸湿布巾,然后,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自己的脸。
没有胭脂,没有水粉,没有唇脂。她将脸上原本为了登台而薄施的粉黛尽数洗去,露出原本的肤色——因连日折磨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苍白,但肌肤底子仍是细腻的。清水洗去了伪装,也洗去了最后一丝侥幸。
她对着那模糊的、被墨汁污染的铜镜,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轮廓。她用手指慢慢梳理着长发,没有复杂的发髻,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将青丝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更添几分脆弱的韵致。
然后,她脱下身上那件粗使丫鬟的灰布衣裙,里面只着一件素白色的中衣。中衣略显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她没有再看那破碎的舞衣和断弦的琴一眼,径直推开房门,朝着前院举行“品芳会”的暖香阁走去。
当她就这样一身素净,不施粉黛,甚至带着一丝沐浴后的清冷水汽,出现在暖香阁门口时,满堂的喧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鸨母的脸色瞬间铁青,眼中喷火。其他等着看笑话的妓子们,先是错愕,随即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幸灾乐祸。
“忘忧!你这是成何体统!”鸨母压低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贻儿仿佛没有听见。她步履平稳,走到大厅中央,那里原本是舞者献艺之地。她朝着主位上那位衣着华贵、面露讶异的富商,以及满堂宾客,深深一福。
没有琴弦伴奏,没有华服增色。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是两汪深秋的寒潭,里面盛满了无处诉说的哀戚与隐忍。
她朱唇轻启,清唱而起。唱的正是那曲《湘妃怨》,但不再是闺阁中无病呻吟的愁绪,而是融入了她自身命运的多舛——被家族抛弃,沦落风尘,受尽欺凌,生母早逝,玉佩破碎,饥饿濒死……所有的痛苦、不甘和绝望,都化作了那婉转低回、如泣如诉的歌声。
她的声音不算极高极亮,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被磨难打磨过的沙哑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带着血丝。她没有刻意做出哀婉的表情,但那苍白的脸色,那素净的衣着,那挽发木簪的简朴,那眼中挥之不去的破碎感,本身就成了最动人的注脚。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最后一句唱罢,余音袅袅,在大厅中回荡。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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