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像一根烧红的铁丝贯穿大脑。在这令人窒息的尖锐背景音外，是雨水敲打扭曲金属的啪嗒声，远处模糊的人声，以及……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呜……妈妈……爸爸怕……”
是晓晓！
林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抽，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他强行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
世界是倾斜的。
车子侧翻着，他被安全带倒吊在驾驶座上。额头淌下的血模糊了左眼，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滤镜。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抗议。
他看向副驾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叶柔依旧保持着那个最后的、决绝的姿势，身体扭曲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双臂死死地撑在后排座椅的缝隙间。她的头无力地垂向车窗方向，长发被血污黏连，遮住了大半张脸。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
“柔柔……”
他嘶哑地唤她，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没有回应。只有雨水从破碎的前挡风玻璃灌进来，打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汇聚成流，蜿蜒而下，像无尽的泪水。
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骁！他疯狂地挣扎，想要解开安全带，想要去碰触她，确认她的温度。但安全带卡扣在撞击中变形，死死锁住。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发出绝望而压抑的低吼。
“爸爸……爸爸……”
后排传来晓晓带着哭腔的、更加清晰的呼唤。林骁猛地转头。
女儿晓晓被牢牢固定在儿童安全座椅里，小脸煞白，左边额角有一片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她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恐和痛苦，正无助地看着他。而她旁边的儿童座椅里，三岁的昊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憋得青紫，那是极度惊吓后的失语。
孩子们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过了他自身的剧痛和对妻子的担忧。
“晓晓别怕！昊昊别怕！爸爸在！爸爸在这里！”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尽管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有没有哪里很痛？告诉爸爸！”
“手……手痛……”晓晓哭着抬起右臂，小胳膊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骨折了。林骁的心又是一沉。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
“里面的人！能听见吗？坚持住！我们正在想办法！”
救援人员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雨幕，在扭曲的车厢内晃动，照亮了叶柔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也照亮了孩子们惊恐万状的表情。
“先救孩子！救我妻子！快！” 林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血沫的腥甜。
救援工作紧张地进行着。液压钳破拆车门发出的刺耳噪音，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呻吟，每一种声音都敲打在林骁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当救援人员终于切割开变形的车门，率先触碰到叶柔时，林骁死死地盯着他们的动作。
一个年轻的消防员探了探叶柔的颈动脉，又用仪器检查了她的瞳孔。随即，他抬起头，与身后的同伴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沉重到无以复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林骁所有的希望。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拒绝接受任何信息。
救援人员没有多言，只是动作更加迅速而小心地将叶柔从变形的车厢中移出，放在了随后赶到的救护人员展开的担架上，立刻开始了心肺复苏。
而当救援人员碰到晓晓时，孩子因手臂的剧痛和恐惧，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哭喊。
“轻点！我女儿手断了！轻一点！”林骁的心随着女儿的每一声哭喊而被凌迟。
他和孩子们先后被救出车厢。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噩梦，这是正在发生的、残酷的现实。
他被人搀扶着，踉跄地走向并排停放的两辆救护车。
一辆旁边，医护人员仍在徒劳地、一下下地对叶柔进行着胸外按压，监护仪上是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
另一辆旁边，晓晓被小心地固定着，哭声微弱下去，变成了痛苦的抽噎。昊昊则被护士抱在怀里，依旧沉默着，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望着被雨水冲刷的、混乱而陌生的世界。
林骁站在原地，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一边是正在逝去的挚爱，一边是亟待救治、惊恐无助的骨肉。
他站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脚下是他曾经幸福圆满的世界，此刻，已彻底粉碎，只剩满地狼藉，和无尽的风雨。
一位年长的警察走上前，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忍：“先生，你是林骁吗？请节哀……也请保重自己，孩子们还需要你。”
林骁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警察，又看向担架上妻子那苍白安静的遗容，再看向哭泣的女儿和失语的儿子。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双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宽阔的肩膀在暴雨中，无法自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男人的世界，碎了。
而一个父亲的地狱，才刚刚开启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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