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在意识边缘漫涌,
无声地爬上清醒的额角。
不是睡眠,是坠落的邀请函,
邀我沉入那深不见底的胃囊。
那梦张开巨口,非石非铁,
是漩涡,是黏稠的泥潭之腹。
它啮碎白昼坚硬的轮廓,
吮吸着记忆温热的汁液。
名字、面孔、未完成的歌谣,
被无形的藤蔓温柔地缠绞。
甜蜜的窒息里,光晕碎成星屑,
漂浮,然后向更深的坠落——
坠向一个没有回声的地方,
连影子也融化成稀薄的烟。
我成为自身存在的赝品,
在虚无的胃里徒劳溶解。
但总有些什么拒绝消化。
一粒砂?一块顽石?
或是某次心跳在胸腔刻下的灼痕?
它在粘腻的黑暗中固执闪烁,
像远古磷火,微弱,却不肯熄灭。
那幽光灼穿一片虚假的幕布,
提醒着:此处并非终点。
有事物,在暗处,正努力醒着,
是蛰伏的焰,在噬魂者腹中,
静静点燃自己。
太行山脊在暴雨之后,皮肤般皲裂的山道被泥浆浸透,滑腻如同巨兽食道的内壁。陈满囤每一次将那双早已磨穿了底的破草鞋踏进那冰冷的稠泥,都仿佛被山腹深处某种饥兽的唇舌死死吮住。脚踝深陷,再拔出时发出“啵”的一声粘腻闷响,随之带起的腐腥泥气直冲鼻腔。他背着那几乎是他全部世界的沉重包袱,身形佝偻如负重壳的蜗,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小腿肌肉撕裂般的颤抖。这副躯体早已不属于他,倒像是从这亘古泥泞里挣扎长出的两根朽木,每一次移动都是向大地的妥协。
在他嶙峋的脊背上,被几近朽烂的布条死死缚着的,是“微羽”。一张琴,却承载着比生命更重的执念。曾是桐木为体、蚕丝为弦的佳人,是他在小小县城书场里勒紧腰带也要换来几声稀落喝彩的伙伴。如今,书场早已在劫火的舔舐下化为焦黑的骸骨,微羽也仅存残躯——琴身裂纹遍布,如蛛网罩住绝望,七弦或断或弛,仅剩两三根苟延残喘,在每一次颠簸中发出断续的呜咽,如同垂死者喉咙深处最后的、不甘的挣扎。这呜咽与他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纠缠在一起,成了这死寂山道上唯一的、凄惶的挽歌。
他踩着一条湮灭在岁月与荒草之间的古道,走向传说中的“山之高必有路”。路的尽头是何处?他不知。只知山的那一边,或许还有一口热汤,一片无需时刻警惕棍棒驱逐的瓦檐?这渺茫的“或许”,是他胸腔里仅存的一粒火星,灼烧着他枯竭的心志,催动着这副透支的躯壳,向着群山的脏腑深处一寸寸蚕食前行。山势陡峻如绝望的峭壁,林木疯长,枝叶纠葛蔽日。人声绝迹,唯有嶙峋怪石披着暗绿苔衣,如同被岁月禁锢的古老巨灵,在暮霭垂落时分投下狰狞扭曲的庞大暗影,无声蛰伏。寒意带着湿气,如同冰冷的蛇,钻透他那薄如纸页的衣衫,啃噬着骨髓。
暮色如墨,沉沉泼下,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山道的影子彻底消融于浓稠的黑夜。陈满囤在混沌中深一脚浅一脚,浑然不觉已偏离了那条若有似无的界限,一脚踏入未知的雾瘴。眼前的景象倏然扭曲。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汹涌升腾,如同亿万幽魂冰冷的吐息,缠绕裹挟着他的腿脚,遮蔽了所有方向。雾气深处,形态狰狞的黑色巨石刺破雾海,如同被蛮荒巨力掰断的古老獠牙,又似时间尽头凝固的狂乱魔影。空气粘稠滞重,浓烈的、雨后草木迅速腐败的湿腥气中,竟诡异地混杂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如同地狱果园深处熟透的浆果瞬间糜烂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糜烂芬芳,丝丝缕缕,带着令人意志崩塌的迷幻力量,钻入肺腑。
后世称之为“魇语谷”的绝地,向他张开了吞噬之口。陈满囤头皮骤然炸开,每一根汗毛都在恐惧中倒竖。他强压着擂鼓般的心跳,在怪石丛生的逼仄迷宫中摸索前行,冰冷的雾气舔舐着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终于,在一面挂满湿滑苔藓、陡峭如绝望之壁的岩体下,发现了一道勉强可容身的浅凹。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卸下背上那山岳般的重负——微羽的木匣撞上冰冷的石壁,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他摸索着拾来洞内仅有的几根朽木枯枝,又从怀中层层油纸里掏出视若珍宝的火镰与火石。刺骨的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手指,每一次火石撞击迸出的火星,都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十几次艰难的尝试后,一点微光终于引燃了干燥的苔丝。橘色的小火苗颤巍巍地跃起,舔上枯枝,爆出几点挣扎的星火,终于聚成一簇小小的篝火。
温暖的光晕摇曳着,勉强驱散了岩洞内一小圈的黑暗和蚀骨的冰寒。火焰带来的微弱生机如同无形的暖流,终于抚平了他紧绷欲断的神经。连日跋透支取的极限疲惫,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扑倒。沉重的眼皮如同铁闸落下,他蜷缩着,倚靠着冰冷刺骨的洞壁,意识飞速沉入无边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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