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清早，这群咬着帕子愤愤然的宫女之中的某一位，就一脸悲凉的跑去了薇璃宫。
彼时王蓁刚睡醒不久，赖在床上衣裳还没换，正摆弄数日前叶尧送她的那个骆驼骨雕的摩睺罗。
尽管从沫沫处闻得这样的摩睺罗，是民间夫妻求子用的，可王蓁觉得叶尧他一个男人家，多半也不晓得这其中的微妙含义，他大约瞧着这个东西小巧好看，买来讨她个欢喜而已。
不知者不怪，摩睺罗还是个好摩睺罗。王蓁越瞧这小东西越喜欢，托在掌心里摩挲了许久，正摩挲在兴致上，抬眼见有宫女引进来位面相生分的小宫女。
王蓁挑了下秀眉，望着立在眼前的小宫女，正准备开口，冷不防那小宫女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那膝盖碰着地板的声音干脆利落，听的王蓁都替她疼得慌。
“求娘娘行行好，发发慈悲，救奴婢们一命吧！”小宫女话没说完，泪就先飚出来了。
王蓁如今见惯了沫沫哭鼻子的功夫，此时已能从容应对，只听她满口救命喊的欢实，却把王蓁喊得晕头转向，赶着命人将她拉起来。
“姑娘你是走错门了吧？本宫眼下早饭还没吃，哪来的力气要你的命，谁要你命，你跟谁喊去哈！”说话就要将人打发出去。
刚被拽起来的小宫女听见这话，又赶紧利落地跪了下去，这回还跪着往前走了两步。
一把鼻涕一把泪挪到床沿，无限悲切道：“求娘娘行行好，好歹往清溪阁去一趟，自昨夜起，李将军也不知为何，好端端就不肯让奴婢们伺候了，至今日清晨，竟连屋子都不让奴婢们进了。皇上早有口谕，若伺候不好将军，奴婢们就要被拉去慎刑司杖毙，如今将军他开口只要娘娘您，求娘娘行行好，奴婢们十几条命，就全攥在娘娘你一个人手里了。”
王蓁方才还笑的慈祥，此时唇角仍挂着慈祥的笑，只是额角的青筋欢实地跳了几下。
她知李嗣源却是穷讲究颇多，但也没料他竟还有任性这么个臭毛病，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也不知是谁惯坏了的。
眼见小宫女哭的着实伤心，王蓁瞧着有几分不忍，便让人拉起来领出去洗一洗脸，这厢则命人传了早饭，顺手将摩睺罗往袖袋里一揣，便随着沫沫去梳妆了。
用过了早饭，先前那个小宫女又被人领进来，王蓁仍只令沫沫跟着，又因薇璃宫距清溪阁不远，便没传肩舆，踱着步子出了宫。
路上闲来无事，王蓁闲聊时顺口问道：“前几日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准你们伺候了？你们可曾想过其中缘故？”
小宫女自然不敢照实说有人偷偷进了李将军的浴室，还看光了将军的裸肩，只避重就轻说：“将军他昨日回来后便好似心情不佳，奴婢们并不知缘故。”
心情不佳？
呵，李嗣源居然也有心情不佳的时候，还真是难得！
王蓁先前来的有些不情愿，此时听闻李嗣源心情不佳，倒被勾起了兴致。认识李嗣源这么久，她还没见过他心情不佳的时候啥样呢。
随着宫女一路进了清溪阁，沿着绿荫曳地的碎石小径走到后面的寝殿，果然看见殿门紧闭，一众俏生生的小宫女全被打发在门外。
王蓁心中暗哂李嗣源果然不识好歹，这厢的小宫女个个比她薇璃宫的水灵，一看就知道又是朱友贞的一番良苦用心，只可惜这群水灵灵的小宫女用错了对象跟错了人，白白放在了这个院子里。
小宫女们一见王蓁，如获大赦般呼啦啦跪了满地，一声娘娘喊得千回百转。以至于王蓁手提裙摆，往寝殿台阶上走的时候，突然有种背负拯救天下苍生之重任的错觉。
背负重任的王蓁轻轻推开寝殿的门，探头往房里看，原以为会看见满室的凌乱，但入眼的却是一室清雅整洁，空气里还浮着清淡好闻的青檀香。
目光移向轩窗边，小茶几上有烟水袅袅，薄胎青釉盏中已斟了热茶，一袭月白薄衫的李嗣源斜倚窗前，因没绾发，人便显得有几分慵懒，可即便是这般慵懒，也慵懒的若玉树颓山一派风流。
王蓁看的怔了一怔。
都心情不佳了，居然还能不佳的如此好看，王蓁觉得天生李嗣源这幅皮相，实在妖孽了些。
听见门响，李嗣源并没回身，眸光依然停在轩窗外的一池碧蕖上，只是略侧了侧身子。
李嗣源虽没开口，王蓁只扫了眼他这幅形容，便径自走到桌边上，拿了檀木篦和攒着碧玉的发带。
立在李嗣源身后，双手轻轻地将他顺直的黑发理在背后，用篦子由两鬓仔细分出发线，在头顶绾出素髻以玉带固定。
李嗣源从不喜欢戴冠，王蓁以前给他束发的时候，总喜欢将后面的穗尾留出长长的一截，再配上他顺直的发，加之他在家时偏爱穿宽衫，打扮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洒然气质。
突然想起在李府时的那段光阴，王蓁心下微动，不经意间低声脱口一句：“赌书烹茶，红袖添香，源缘轩里，瑶光若梦……”
李嗣源原本正凝神想别的事，突然听见王蓁吟出这样四句，深潭似的眼波微动了动，沉声道：“香茗有义，寒汤无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王蓁垂下的手，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僵。
若换做一年前，她必定听不懂他这话含的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她虽身在深宫，却常去弘文馆刘茂处取书来读，虽然离了安先生，她却一日没离过书。
她天生强记，但凡看过的书，甭管懂不懂却尽数全装进了脑子里。
先前她在《庄子?大宗师》中看见过这一句的原文，她记得后头还有一句“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原文说的是个超脱的意思。
可是此时换了语境，王蓁觉得李嗣源说的这个话意思，同超脱无关，却透着几分怕她再粘上李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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