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靖英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然又红又肿，面对父亲的责问，垂泪道：“本是好端端的对坐饮茶，但方才孩儿与阿耶不经意间提起桑公挂印离去之事，阿耶便悲怒不已，是以……”
“你啊你，不知道最近你阿耶需要静养么？怎地还偏偏提起此事惹他不快？糊涂！”
卢拯阴沉着脸甩了甩衣袖，在卢弘济身侧蹲了下来，见父亲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眉宇间的担忧愈发地浓了。
“大夫，我父亲……”
那大夫将手从卢弘济脉上收了回来，朝卢拯施礼道：“卢公这是忧怒成疾，损了心脉，却又在大悲大怒之下加重，是故才昏迷不醒。老朽这便开一副安神定心的药，徐徐补之，但效用终归不会太大，若是……”
说到此处，小心翼翼地看了卢拯一眼，欲言又止。
卢靖英的四叔卢肃向来是个急性子，眼下老父亲病危受难，却仍见大夫吞吞吐吐，不免有些着急上火，本欲发作，却唯恐惊扰父亲，咬牙低喝道：“婆婆妈妈的作甚？快说！”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怕是一介悬壶济世的医者，却也不得不折服于世家大族之下，大夫强忍怒火，低声道：“若是贵府能寻来长安城名噪一时的神药人参，兴许能对卢公的病情有所助益！”
“人参……方言……”
卢肃这才明白为何大夫要吞吞吐吐了，敢在卢氏府邸提起那人，着实是需要一番胆子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顾虑这些！某这便派人去寻！”
卢肃风风火火地去了。
“传说那人参可生死人肉白骨，纵然略有夸张，但效用总归是不错的。某远在范阳，却也听闻，嘉定伯的老母亲本危在旦夕，药石无用，他厚着脸皮去李孝恭府上求了一支百年老参，老母亲只服用了一片，便即刻生龙活虎了起来，可知其功效自然是极好的，更何况年份愈是久远，人参的效用便愈足。只是此地距离长安路途遥远，一来一回须要耽搁时候，你须得尽心竭力，万万不能让我父亲……否则，天下之大，便再也没了你的容身之处，知道了吗？”
卢拯警告了一番，见大夫拍着胸脯好生保证，目光又忧心忡忡地看向父亲，叹息无声。
大夫拎着药箱去了东厨煎药，卢拯横了一眼惶惶无措的卢靖宇，眉宇间颇有些不悦，皱眉道：“日后，休要在你阿耶面前提那些事！等他将身体养好，再说不迟！”
卢靖英垂着头，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谨遵父亲教诲！”
“卢氏因那孽子一事骤逢大难，朝中官职最高者，不过一介区区四品太常少卿罢了，这便意味着，凡军国大事，我卢氏再也没有了耳目。耳目堵塞，卢氏败亡不远矣……所幸靖云在长安暗中经营了数年，也算是有些成效，你这便启程去长安罢，切记……”
卢拯的眼前晃过一道少年人的影子，脸色瞬间便阴沉可怖——那道身影，早已被人作了画，日日放在书房之中供自己观看，哪怕化成灰，也不能丝毫损了他心中的印象。
“不要再与之起冲突！”
卢靖英怔了片刻，摇头拒绝道：“父亲，眼下大哥、二哥均已不在人世，三哥又……家中嫡子，唯剩孩儿一人，孩儿若是去了长安，那父亲身侧岂有助力？还望父亲三思。”
“说得甚么混账话！”
卢拯霍然起身，阴沉着脸喝道：“为父身强体健，哪里需要甚么助力？别以为你的心思为父不知！废话休提，速去！”
说罢，竟是再也懒得看卢靖英一眼，径直转过身去，对着父亲的病体忧心忡忡。
哪知过了半晌，身后却半点动静也无，卢拯扭过头去，见自家儿子一脸漠然地杵在原地，双手拢袖，双腿似是生了根，动也不动。
“你……”
卢拯脸上的不悦之色愈浓，正欲发怒，却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紧接着，卢弘济微弱的声音传来。
“康伯……”
卢拯，字康伯。
“父亲，您醒了？天可怜见！”
卢拯忙上前扶起挣扎着欲坐直身子的卢弘济，劝道：“您身子骨弱，大夫交代了，须好生静养才是。”
卢弘济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面无表情的卢靖英身上，复杂难明。
“今后……”
卢弘济急促地喘了数声，目光看向关怀备至的嫡长子，眼眸深处，一抹痛楚与释然交织杂错。
“卢靖英便是卢氏的下任家主！”
“甚么？！”
仿若晴天霹雳，当空炸起，卢拯的身子晃了一下，眼珠蓦然瞪大，满脸的不可思议。
“父亲，这，这……”
原本扶着卢弘济的手，抖如筛糠。
卢拯须发皆张，看了看早已将双目闭上的卢弘济，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卢靖英，忽地怒从心起，转身大喝道：“你究竟给你阿耶灌了甚么迷魂汤？”
卢靖英退后数步，皱着眉头将脸上的唾液擦拭了干净，这才露出了笑容：“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冤枉孩儿，孩儿……可当真是甚么都没做啊。”
“甚么都没做？孽子！若非你……”
“够了！”
砰砰砰，卢弘济用力地拍打着床板，怒喝道：“老夫心意已决，休要再提！将话传下去！”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卢拯钢牙紧咬，双眸赤红，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字一句地道：“是，孩儿……遵命！”
说罢，冷冷地看了卢靖英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放过你父亲罢……”
卢弘济艰难地看向卢靖英，目光里满是哀求。
卢靖英却是笑了。
“阿耶此言何意？他可是孩儿的父亲啊……”
卢弘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老泪纵横。
书房毕竟不是静养之地，卢靖英笑了笑，转身出了书房。
候在门外的卢福见卢靖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忙躬下了身子，甚是敬畏。
“找几个得力的家仆，将阿耶抬到卧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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