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房陵城朱雀大街时，姜云霜的指尖正停在一件竹青色直裰的广袖上。斜纹绸料染着秋山雾霭的色泽，袖口银线绣的云纹让她想起陆哲晏执笔时腕骨转动的弧度。
“姑娘好眼力。“伙计殷勤地抖开衣袍，暗格纹路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这是用蜀地八茧丝织的冰绸，整个房陵城独此一件。“
裴氏捏着清单从账台转身，蹙眉打量过长的衣摆：“霜儿莫不是记错了你爹的尺寸？这袍子怕是能装下两个......“
“要的便是这般尺寸。“姜云霜将一枚金叶子按在青玉算盘上，惊得伙计手中铜尺哐当落地，“陆公子习武之人，束腰需留三寸余地。“
裴氏突然捏住女儿耳垂，鎏金护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死丫头何时学会量男子腰身了？“见她耳尖泛红，又压低声音，“陆家是清贵门第，送成衣未免......“
“夫人有所不知。“伙计忙捧出配套的月白腰封，“这料子浸过三十六道栀子树汁，最配读书人焚的松烟墨香。“他忽然压低声音，“昨日陆府管家才来订过冬衣，说要给公子备些踏雪寻梅的衣裳。“
姜云霜指尖在衣襟处顿住——那里针脚突然加密三倍，正是藏暗袋的手法。她忽然揪住伙计袖口：“裁这件衣裳的绣娘，左手小指可戴得下翡翠顶针？“
伙计手中衣袍险些滑落，额角渗出冷汗：“姑娘说笑，咱们铺子绣娘都戴银顶针......“
铜铃轻响，晚风卷着片枫叶贴上裴氏手中的狐裘。姜云霜忽地展颜：“玩笑罢了，包起来吧。“她将金叶子推过算盘，“余下的钱，劳驾往袖袋里缝个火绒囊。“
裴氏扯过女儿腕间披帛，金丝牡丹纹扫过伙计记账的狼毫：“霜儿可知十五两银子够买三车暹罗米？陆公子若嫌礼薄......“
“他敢嫌？“姜云霜突然抽出腰封内衬，银线云纹里竟藏着半阙《破阵子》，“上月陆家诗会，有人将兵法批注写在花笺上混进我的食盒。“她耳垂红得滴血，“这般酸儒，合该用银钱砸清醒。“
伙计包衣袍时手抖得厉害，冰绸在暮色里泛起涟漪。当他将缠着红绳的包裹递上，姜云霜突然按住他虎口：“绣这词句的娘子，右手腕可有烫伤的月牙印？“
“姑娘认错了！“伙计仓皇后退撞翻博古架，三匹杭绸瀑布般泻下，“这...这是前朝孤本上的拓印......“
裴氏突然将狐裘披在女儿肩头：“霜儿看这风毛镶得可好？“她指尖划过领口处纠缠的金银线，“陆公子既爱踏雪，该给他配个暖手的铜炉。“
归途牛车上，姜云霜摩挲着冰绸衣料下的凸起。借着暮色拆开暗袋，半枚染着朱砂的虎符正贴着她掌心血脉跳动。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她仿佛听见何玮在城楼上擦拭佩剑的冷笑——那《破阵子》的笔迹，分明与三日前熔岩洞石壁上的战书如出一辙。
金丝楠木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时，姜云霜正盯着母亲裴氏发间摇晃的累丝金簪出神。裴氏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青缎襦裙，在日光下泛着血滴似的暗红：“这件、这件，还有那匹浮光锦统统包起来。“
“娘！“姜云霜按住裴氏又要去摸妆花纱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腕间温热的翡翠镯子，“前日才在珍宝阁打了三支金钗......“
柜台后山羊须掌柜突然轻笑：“夫人好眼力，这浮光锦浸过南海鲛油，烛火下能泛出七彩流光。“他枯瘦手指抚过布料边缘，姜云霜注意到他尾指戴着的玄铁戒指刻着古怪符咒。
裴氏闻言眼睛发亮，鬓角珠花乱颤：“霜儿你看，若是裁成斗篷赠予......“话未说完便被掌柜截断：“小娘子不妨随老夫看看库房新到的料子？“他掀起蓝布帘子时，姜云霜瞥见内室供着的鎏金貔貅口中衔着半片金叶子。
檀香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时，掌柜突然压低嗓音：“听闻府上要给京中贵人备礼？“他枯黄指甲敲了敲朱漆木箱，掀开的云锦在幽暗中泛着月华般冷光，“南京贡品，今年新织的八宝莲花纹。“
姜云霜指尖骤然发凉。那云纹经纬间掺着的银线她识得——三年前父亲押送贡船遇劫，刑部来人盘查时，她曾见过被水泡胀的锦缎残片。
“掌柜说笑了。“她后退半步撞到多宝阁，青瓷瓶里插着的孔雀尾羽簌簌作响，“这等品相的料子，怕是要用金丝楠木箱送进宫......“
“小娘子聪慧。“掌柜突然擒住她手腕，玄铁戒指贴上她跳动的脉搏，“上月漕帮沉了三艘货船，偏巧捞上来几口贴着官封的箱子。“他枯皱眼皮掀起时，姜云霜看清他瞳仁里映着自己苍白的脸。
外间传来裴氏欢快的嗓音：“这匹雨过天青纱也装上！“姜云霜盯着云锦边缘若隐若现的龙纹，喉间泛起铁锈味：“您这是要我们全族掉脑袋。“
“非也非也。“掌柜松开手，从袖中摸出块缠着红绳的玉牌，“贵人自有法子让云锦变作苏绣，就像三年前那批官盐能化作粗盐。“玉牌上“漕“字烙痕刺得姜云霜眼眶生疼——父亲殒命那夜，她在凶手遗落的腰牌上见过同样印记。
裴氏掀帘进来时鬓发散乱：“霜儿快看这缠枝......“话音戛然而止。她盯着云锦上逐渐显现的龙鳞纹，涂着口脂的嘴唇霎时褪尽血色。
“夫人莫惊。“掌柜用云锦裹住颤抖的裴氏，“城南玉器铺王掌柜上月嫁女，陪嫁里可有件缂丝百子帐。“他枯手抚过裴氏腕间翡翠镯，“听说今冬户部要添十二位采办......“
姜云霜突然抓起剪子划开云锦，断裂的银线在暗处迸出火星：“娘，咱们该去银楼取订好的项圈了。“
“且慢！“掌柜拦住她们，多宝阁突然转开露出暗格，“小娘子不妨看看这个。“他捧出的檀木匣里躺着支金累丝凤钗，凤目嵌着的血珀中封着半片孔雀胆——与三年前毒杀姜父的凶器一模一样。
裴氏突然攥紧女儿衣袖，丹蔻掐进她皮肉：“就、就要那匹八宝莲花纹的。“她嗓音发颤，却盯着凤钗不肯移目，“裁成披风定然贵气......“
姜云霜望着母亲眼底跳动的渴望，忽然想起父亲灵柩入土那日，裴氏也是这样攥着被血浸透的官服喃喃：“总要叫霜儿戴得起金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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