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橱顶上,那台熊猫牌收音机正用它沙哑的声线,吃力地切割着产房尚未散尽的寂静。木质橱面被岁月浸出淡淡的黄褐色,边角处的清漆早已开裂,露出里面细密的木纹,却依然稳稳托着这台见证了十余年时光的老伙计。镀铬的音量旋钮边缘,一圈明显的磨损痕迹里沉淀着 1978 年那个燥热夏天的余温 —— 那时喇叭里日夜争辩着 “真理标准”,窗外老槐树上的蝉鸣都似带着激昂的调子,空气中充满了思想解放的硝烟味。李素珍疲惫地倚着橱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冰冷的搪瓷面贴着后腰,那点凉意像股微弱的支撑,勉强撑着她刚经历过分娩的虚软身子。
“沙…… 沙…… 接下来关注浦东开发新动向,据悉首批土地批租项目已进入筹备阶段……”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电流杂音打断,滋滋啦啦的噪音骤然放大,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进耳朵。李素珍下意识伸手想去调旋钮,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镀铬表面,就听见护士小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素珍姐,别碰它了,这老收音机怕是熬不住了,昨儿我还听见它播老歌时断了三次呢。”
李素珍缩回手,目光落在收音机外壳上那道浅浅的划痕上 —— 那是 1983 年春节,儿子小刚学走路时撞在橱上弄出来的。那会儿这台收音机多风光啊,除夕夜全家围着它听春晚,李谷一的《难忘今宵》一出来,街坊邻居都凑到窗边来听。她轻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它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插队下乡时就陪着,现在连‘土地批租’都听不懂了。”
“土地批租” 这四个字刚出口,隔壁床的王大姐就探过脑袋,声音里带着疑惑:“素珍啊,这词儿是啥意思?难不成是把地租出去?可咱农民的地,能随便租吗?” 李素珍摇摇头,刚想开口,就见护士长端着托盘走进来,笑着接话:“王大姐,这您就不知道了,现在政策不一样了,浦东要搞开发,‘土地批租’是为了引进外资,把荒地变成工厂、商场,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说话间,收音机的杂音渐渐小了下去,转而飘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李素珍侧耳听着,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复杂的气味 —— 消毒水独特的气味在渐亮的晨光中形成淡蓝色的薄薄雾霭,透过窗户缝钻进来的、带着露水的青草香,还有收音机塑料外壳因长时间工作受热而散发出的、略带微甜的气味,三者相互缠绕、渗透。这股气味分子里,似乎既藏着 1983 年首届春节联欢晚会跨越山河的电波残响,又与 1956 年公私合营浪潮中,徐家祖传面粉厂最后一批麦粉飘散的粉尘达成了某种幽灵般的量子纠缠。
小张一边给婴儿换尿布,一边跟着收音机的调子轻轻哼着,忽然转头问李素珍:“素珍姐,等您出了院,要不要让姐夫给这收音机修修?说不定还能再用几年呢。” 李素珍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修,当然要修。等孩子们长大了,还得让他们听听,咱这日子是怎么一步步过来的。” 话音刚落,收音机里的歌声陡然清晰了几分,仿佛这台老机器也听懂了她的话,要用最后的力气,继续记录下这个崭新时代的每一段回响。
“咳咳……” 李素珍清了清被血腥气和疲惫堵住的喉咙,胸腔里传来一阵闷响,像是积了许久的浊气终于要散开。她下意识地想扶一下滑脱到下巴的口罩,沾着羊水和一点暗红血渍的橡胶手套掠过五斗橱的台面,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哐啷!” 一声脆响骤然打破思绪 —— 那只印着 “奖给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 字样的白搪瓷杯被她碰倒,杯口在玻璃板上转了两圈,杯壁上的红漆字迹因常年使用有些斑驳,却依然透着当年的荣光。
“啊呀!素珍姐小心!” 护士小张低呼一声,手里的尿布还没来得及叠好,就赶紧探过身伸手扶住摇晃的杯子。杯底撞击玻璃板的声音不算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时空的深潭,细微的涟漪在玻璃板下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上无声荡漾开来。小张的目光顺着杯沿往下移,落在了最上面那张黑白照片上:“素珍姐,这是您家老爷子吧?穿长衫的样子真精神。”
李素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拂过玻璃板,像是在触摸遥远的时光:“是我公公,1924 年在上海拍的,那会儿他还在洋行当学徒呢。”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悠远,“你看他领口第三颗盘扣,是用真丝缠的,当年为了做这身长衫,家里卖了半亩水田。” 说着,她指了指照片上那枚精致的盘扣,“我总觉得,这扣子的阴影里,还能听见当年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 我公公说,那会儿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吵得睡不着,却也让他觉得日子有盼头。”
护士长刚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闻言也凑过来看:“这照片可有年头了,保存得真完好。”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一张稍大些的照片,眼睛亮了亮,“哟,这是您爱人年轻时吧?穿中山装真精神,是毕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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