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那排低矮的红砖房家属院里,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和煤灰,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人们心底压抑的叹息。下岗的阴云依旧笼罩着家家户户,但在我家,却难得地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曙光。
母亲爱景所在的烟厂,经过职工们长达数月的、不屈不挠的集体上访和据理力争,那笔原本以为打了水漂的“买断工龄”补偿款,竟然奇迹般地批下来了!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帮我串珠花,闻言,她的手一抖,几颗晶莹的塑料珠子“啪嗒啪嗒”滚落一地。她抬起头,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疲惫,眼圈瞬间就红了。
“批…批下来了?真的?”她声音发颤,反复向带来消息的工会大姐确认着。得到肯定答复后,她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父亲张建生原本歪在床边打盹,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那双常年被酒精熏得浑浊的眼睛里,也罕见地迸发出一丝光亮,虽然那光亮很快又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覆盖。
烟厂欠了国家整整十三亿三千万,这是个天文数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神经。但这笔人均算下来并不算多的买断款,对于我家这样的家庭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去领钱那天,父母一大早就出了门。回来时,已是傍晚。母亲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烟厂字样的旧信封,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的喜悦。父亲跟在她身后,脚步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许,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时瞥向那个信封。
“碧华,快来看!”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她小心地坐在床边,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四沓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大团结”(第四套人民币拾元券),整整四万块钱!那摞钱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沉甸甸的质感。
“整整四万!”母亲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钱,声音哽咽,“这下好了…这下…能松快些日子了…”
父亲也凑过来,拿起一沓,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痴迷的神色,喃喃道:“四万…够搓好些日子麻将了…”
母亲立刻警觉地瞪了他一眼:“张建生!我告诉你,这钱你敢动一分试试!这是咱家的保命钱!将来买房、碧华出嫁、万一有个病有个灾…”
“知道知道!啰嗦!”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她,但眼神却收敛了些,悻悻地把钱放回去。
这笔巨款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家乃至亲戚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最高兴的除了我们,居然是舅舅和舅妈。他们闻讯赶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舅妈王淑芬是个身材微胖、面容白净、齐耳短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穿着件半新的的确良衬衫,显得干净利落。她一进门,就亲热地拉住母亲的手:“爱景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这下可算熬出头了!你们两口子苦了这么多年…”
寒暄过后,舅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压低了声音:“爱景,不是我这个当嫂子的多嘴…这钱…你们打算咋办?放家里可不安全!现在小偷多得很!再说…”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正在外屋抽烟的父亲,“建生那脾气…你也知道…不是我说他,以前手松…这钱放家里,怕是睡不安稳啊!”
舅舅朱国强在一旁附和,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话不多,只是点头:“你嫂子说得对,是得想个稳妥法子。”
母亲脸上的喜悦淡了些,蹙起了眉头:“那…嫂子你说咋办?”
舅妈一拍大腿,一副“我可为你着想”的热切模样:“要我说啊!你先‘借’给嫂子我帮你存着!我单位有关系,能存个高利息的定期!比放银行划算多了!啥时候你们用钱,一句话,我立马给你取出来!绝对少不了你一分!这样既安全,又能生钱,还省得有些人…手痒痒!”她说着,又朝外屋努了努嘴。
母亲显然被说动了,犹豫着看向父亲。父亲在门外听得真切,冷哼一声,掀帘子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咋?信不过我张建生?怕我偷了卖了?”
舅妈立刻笑着打圆场:“哎哟!建生你这是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谁还能信不过谁?我这不是怕钱放家里招贼嘛!也是为了你们好!”
父亲阴沉着脸,没再说话,但明显不高兴。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或许是对父亲赌博旧习的担忧占了上风,她迟疑着点了点头:“那…嫂子,就先放你那儿…帮我们存…”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命运的戏剧性,往往比精心编排的剧本更出人意料。
就在母亲准备第二天把钱交给舅妈“保管”的那个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父亲那个常年跑长途运输的弟弟——我的小叔张建华,出事了。他开车在外地撞了人,对方伤得很重,急需一大笔钱赔偿和医药费,否则小叔可能面临牢狱之灾。小婶李秀英是个瘦弱胆小、遇事就慌的女人,她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家,也没直接开口借钱,只是坐在凳子上抹眼泪,断断续续、添油加醋地把情况说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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