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群山如黛,雾气缭绕,仿佛给这片连绵不绝的翠绿披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轻纱。
瘴气与药香混杂,形成一种奇异而古老的气息,寻常人不敢深入,却是医者眼中的宝地。
林缺就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宝地深处,一个名为回春谷的小村落里。
这里曾是十家医会的旧址,如今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和几户守着祖训的医者后人。
他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是硬扛那根断裂横梁留下的“勋章”。
好在阿穗,那个倔强聪慧的医会继承人,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硬是将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这些天,林缺扮演着一个落魄书生,每日除了喝药就是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嘴里哼着些谁也听不懂的靡靡之音,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
他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这份清静,在今日清晨被一声凄厉的哭喊彻底撕碎。
“林先生!林先生!”
阿穗像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脸上挂满泪痕,声音都在发颤:“出事了……出事了!”
林缺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有气无力道:“天塌下来了?别急,让我先喝完这口药,苦死我了……”
“死人了!”阿穗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我们……我们按《共誓录》上的规矩,投票……投票驱逐了孙二叔,因为他病得太重,又一直交不起药费……可他昨晚……昨晚死在了村外的乱坟岗!”
林缺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他怀里还揣着这个……”阿穗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十枚被摩挲得锃亮的铜板,码放得整整齐齐,“这是他攒了半年的钱,就差几文……就差几文就够了啊!”
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悔恨与自责。
林缺沉默地放下药碗,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起身,身上的伤口似乎瞬间不再疼痛。
“带我过去。”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村外的乱坟岗,阴冷潮湿。
孙二叔的尸体已经僵硬,蜷缩在一座孤坟旁,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都望着村子的方向。
林缺蹲下身,无视那刺鼻的尸臭,目光落在了死者破旧的衣襟上。
那里,用浆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盖着一个刺目的朱红印章,墨迹清晰,仿佛一个烙印。
“共议会备案·违约清除”。
这八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缺的心口。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瞬间褪去,变得森寒如冰。
这哪里是什么村民自治的投票结果?
这分明是有人将他亲手点燃的火,锻造成了一把杀人的刀,甚至还给这把刀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
他缓缓伸手,将那张纸条揭下,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其捏碎。
“谁盖的章?”他头也不回地问。
阿穗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林缺不再追问。
他知道,这小小的村落,绝无伪造这种印章的能力和胆识。
接下来的两天,林缺仿佛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懒散的养伤书生,而是一头潜伏在暗影中的猎豹。
他白天在各村镇的茶馆酒肆间游走,听着三教九流的闲谈;夜晚则如鬼魅般潜入邻县的官衙故纸堆,翻阅着近期的卷宗。
线索,如同一条条毒蛇,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邻县一个名为誓约仲裁堂的组织。
这个仲裁堂,打着代行共誓权,调解民生纠纷的旗号,在短短数月内声名鹊起。
他们专替那些没有能力或没有胆量执行《共誓录》的村庄主持公道,实则早已演变成一个收钱断案、草菅人命的黑市法庭。
林缺在一处暗巷,用几钱碎银从一个烂醉的帮闲口中,买到了那份令人触目惊心的“价目表”。
“口头警告,十文;张榜申饬,三十文;驱逐一人,五十文;焚屋示众,一百二十文……”
最让林缺浑身发冷的是,当他潜入仲裁堂的库房,看到那些用于“合法化”暴行的印鉴模板时,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那些模板,正是白砚为了方便《共誓录》在各地推广,亲手设计、由共议会早期统一发放的空白授权书!
那简洁而充满力量感的纹样,本意是赋予民众尊严与希望,如今却成了恶棍们牟利的工具。
“咔嚓!”
林缺手中的一枚核桃木印,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木屑从指缝间滑落,他眼神幽暗,低声自语:“火,能暖人,果然也能焚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炎京城,共议会内,灯娘正焦头烂额。
新律推行,万象更新,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各地送来的报告堆积如山,几乎每一份都记录着《共誓录》在执行中出现的偏差与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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