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回京那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天阴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云层才裂开道缝,漏出些橘红的光,把西边的天染得像烧着的锦缎。宫里早就得了消息,从早上起就忙活开了,打扫宫道,张灯结彩,准备宴席——太上皇南巡回京,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
承宇从午后就在宫门口等。穿着朝服,拄着那根紫檀木拐杖,站得笔直。可那背,绷得紧紧的,像拉满了的弓。萨仁陪着他,抱着暖暖。小丫头今日穿了身粉红的小裙子,头上戴了朵绢花,安安静静地趴在娘亲肩上,睁着大眼睛看宫门外的官道。
“皇上,”萨仁轻声说,“站了半个时辰了,歇会儿吧。”
承宇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远处:“不累。父皇...父皇该到了。”
他怎么能不紧张?父皇在江南病了,不肯回京,承轩去了才劝回来。这一路走了二十多天,信是三天一封,可字里行间,总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像是最后的交代。
日头一点点西斜,把那道宫门的影子拉得老长。官道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偶尔有马车经过,不是宫里的,是寻常百姓家的,吱吱呀呀的,慢悠悠地走远了。
承宇的手心里全是汗。拐杖的龙头被他攥得紧紧的,木头纹路硌着手心,生疼。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一辆,是一队。接着是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咕噜咕噜的,越来越近。承宇身子一震,往前走了两步。
宫门外的官道上,一队马车出现了。打头的是陈将军,骑着马,风尘仆仆的。后面跟着四辆马车,都是青布篷子,很朴素。最后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承轩的脸——瘦了,黑了,可眼睛亮得很。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承轩先跳下车,快步走到第二辆马车前,掀开车帘。一只手伸出来,搭在他胳膊上。那手,枯瘦,青筋凸起,可稳稳的。
然后萧绝出来了。
承宇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的父皇,瘦得脱了形,脸上没什么肉,颧骨高高地凸着。头发全白了,在夕阳里泛着银光。可那背,挺得直直的,那眼神,还是锐的,像能刺穿人心的刀子。
“父皇...”承宇跪下了,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萧绝走过来,扶起他。那手很凉,可握得很紧。
“起来,”萧绝的声音哑了,可很稳,“地上凉。”
承宇站起来,看着父亲,看了又看,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没见的,都补回来。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有泪,有释然,有说不尽的欢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绝也笑了,拍了拍儿子的肩:“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吃了,”承宇抹了把眼睛,“就是...就是想您。”
萨仁抱着暖暖过来,要给萧绝行礼。萧绝摆摆手,接过暖暖。小丫头不认生,睁着大眼睛看祖父,然后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暖暖,”萧绝轻声叫,“祖父回来了。”
暖暖伸出小手,抓祖父的胡子。萧绝笑了,那笑容是从心底漫出来的,温暖,慈祥。
一家人往宫里走。宫道两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高呼“恭迎太上皇回宫”。声音震天,可萧绝像是没听见,只是抱着暖暖,慢慢地走。承宇陪在左边,承轩陪在右边。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融在一处。
晚宴设在乾清宫。菜都是萧绝爱吃的,清淡,软烂。他胃口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几口菜。可精神很好,看着满屋子的人,眼里有光。
承玥也来了,小丫头长大了,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坐在萧绝身边,给他布菜。
“父皇尝尝这个,”她夹了块鱼肉,细细挑了刺,“是御膳房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说是西湖醋鱼,地道的。”
萧绝尝了,点点头:“是那个味儿。可比起西湖边那小摊上的,还是差了点烟火气。”
大家都笑了。气氛松快了些。
吃到一半,萧绝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承宇:“江南的事,你知道多少?”
承宇一愣:“父皇指的是...”
“私盐。”萧绝吐出两个字。
殿里一下子安静了。私盐,是大周的心病,年年查,年年有。江南那边,尤其严重。前些日子承轩在江南查税,就发现了线索,可还没来得及深查,萧绝就病了,他就急着去接人了。
“儿臣...儿臣知道一些。”承宇说,“二弟来信说过,说牵扯很广,可能...可能涉及朝中。”
“不是可能,是肯定。”萧绝很平静,“朕在江南这几个月,不是白待的。那些人,以为朕是个老头子,是个退了位的太上皇,说话办事就不防备。可他们忘了,朕这个老头子,当了二十多年皇帝,什么没见过?”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很薄,纸都黄了,边角磨得毛毛的。
“这是朕在苏州一个老盐工家里找到的,”萧绝把小册子递给承宇,“上面记的,是江南私盐的流向,经手的人,收钱的人...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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