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贵那高高举起的手还悬在半空，黝黑的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可那眼神却不自觉地、飞快地往赵一苇那边瞟了一下，又像被烫着似的赶紧缩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点刻意的憨厚：“领导，俺们这土法子，是管用，可……可这记录啊、分析啊啥的，俺们几个大老粗，写写画画实在整不利索！您看这棚里的温度、湿度、滴灌水量、石灰撒的时辰、通风的次数……全靠脑子记，时间长了怕记岔了，也总结不出啥道道来。好东西，捂在俺们手里，糟践了！”
他顿了顿，那眼神又像是不经意地，再次飘向赵一苇的方向，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试探和期盼：“俺琢磨着……要是……要是能有位懂行的技术员同志，能常来指点指点，帮俺们记记这些数，看看有啥能改进的，让这些土经验也能……也能变成个章程啥的，那推广起来，不就更有根有据了嘛！”
他说完，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目光灼灼地看向刘振华，那期盼里，分明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年轻小伙子的热切。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站在刘二贵身后的刘文彬和刘胜利几乎同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刘文彬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嘴角撇着，那眼神斜睨着刘二贵的后脑勺，像在看一出拙劣的把戏，毫不掩饰地透出“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的轻蔑。
刘胜利更是直接，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近处的人听见：“嘁，汇报工作？汇报个锤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瞅瞅那眼珠子，都快粘人家赵技术员身上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啥德行！”
他这话夹枪带棒，满是笑吟吟的揶揄。
刘振华是什么人？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领导，眼光毒得很。
刘二贵那点小九九，那眼神里藏不住的春心萌动，还有身后二人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全落在他眼里，清清楚楚。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立刻回应刘二贵，只是在几人脸上意味深长地扫了一圈，那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长辈看年轻人闹别扭时的宽容与促狭——看破，却故意不说破，甚至还带着点乐见其成的味道。
陈镇长站在刘振华侧后方，脸上堆着惯常的、弥勒佛似的笑容，仿佛完全没听懂刘二贵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立刻上前半步，打着哈哈，声音洪亮地接话，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敏感点：“哎呀，二贵同志这个提议好啊！非常实际！科学种田嘛，数据记录和分析是基础！光靠经验，不够系统化！刘县长刚才也强调了要总结推广，这记录工作确实是短板！”
他转向刘振华，一副深以为然、完全就事论事的样子，“领导，您看，是不是让农技站这边，定期派个技术员下来，帮他们把数据规范起来？这也是为了把经验总结好嘛！”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把刘二贵那点小心思完全包裹在了冠冕堂皇的工作需求里，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装糊涂”的和事佬角色。
而风暴中心的赵一苇，此刻却像被架在火上烤。
刘二贵那直白又带着期盼的话，还有那几次瞟过来的、带着温度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刘胜利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清晰地钻进了耳朵，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火辣辣的。
羞愤瞬间冲上头顶，白皙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比棚里蒸腾的热气熏染的还要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狠狠瞪刘二贵一眼，骂一句“不要脸”，可目光刚触及他那张黝黑、带着明显紧张和期待的脸，还有那依旧憨厚却掩不住精明的眼神，上午他那些朴实有效、让她哑口无言的“土法子”又猛地撞进脑海。
那股想要发作的怒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
一股更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是恼怒他的莽撞和“痴心妄想”，是羞耻于自己成为别人口中“天鹅肉”的谈资，可心底深处，竟又诡异地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
这感觉陌生又混乱，让她心慌意乱。
她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了泥点的鞋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
她很想立刻出声拒绝，斩钉截铁地说“没空”或者“不需要”，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陈镇长那番“工作需要”的圆场话适时传来，她紧绷的神经似乎找到了一点借口，可内心深处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这哪是工作需要？分明是……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头埋得更低，那姿态，分明是欲言又止，欲拒还迎的窘迫。
刘振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门儿清。
他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有些凝滞的沉默，那笑声爽朗，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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