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张烨准时出现在严府那朱漆铜钉、气象森严的大门前。他特意换上了那套最新的粗布衣裳,洗净脸面,将头发梳理整齐,力求显得干净利落,又不至于因过于寒酸而失了礼数,更不会因穿着惹眼而引人觊觎。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那件用软布精心包裹的物品按了按,随即向门房递上了那张猩红拜帖。
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验过拜帖,并未过多盘问,便由一名小厮引着他入内。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回廊,张烨目不斜视,心中却暗暗心惊。这严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往来仆从侍女皆屏息静气,规矩森严,一派豪门深似海的景象。
他被引至一间偏厅。此处不似正堂那般威严肃穆,陈设却更为精致风雅。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价值不菲的沉香气息。严世蕃并未即刻出现,这似是一种下马威,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试探。
张烨静立片刻,不见人来,便自顾自地走到一侧的多宝阁前,状似欣赏其上器物,实则心中念头飞转,反复推敲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与应对之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张烨立刻收敛心神,垂首肃立。
严世蕃踱步而入,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藏青色暗纹直裰,头戴方巾,作寻常富家翁打扮。他面容白皙,眉眼细长,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似平和,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让人不敢直视。
“呵呵,这位便是近日在城隍庙声名鹊起的‘张一眼’张先生吧?果然年轻有为。”严世蕃在主位坐下,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严侍郎谬赞。”张烨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雕虫小技,混口饭吃罢了,不敢当‘先生’二字。”
“诶,不必过谦。”严世蕃摆了摆手,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张烨全身,最终落在他空荡荡的手上,“听闻张先生于珠玉木石一道,别有慧眼。老夫近日偶得几件小玩意,心中存疑,特请张先生前来,一同品鉴把玩,也好解我心中困惑。”
他话音落下,一旁侍立的管家便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块巴掌大小、色如凝脂的螭龙纹白玉璧。玉璧包浆温润,雕工古朴,一眼望去,便知不是凡品。
“张先生请看,此玉璧如何?”严世蕃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着茶沫,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烨心知考验开始。他上前一步,并未立刻上手,而是先仔细观察玉璧的形制、纹饰、沁色,心中已有了七八分判断。然后,他才在管家示意下,小心拿起玉璧,指尖感受其重量、温度与质感,又对着光线仔细查看玉质结构与雕琢痕迹。
片刻后,他轻轻将玉璧放回托盘,后退一步,垂首道:“回严侍郎,此玉璧…仿古之功,已臻化境,几可乱真。”
厅内气氛微微一凝。管家脸色微变,严世蕃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眼中锐光闪现:“哦?张先生此言何意?莫非认为此璧是赝品?”
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张烨感到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但他语气依旧平稳:“不敢妄断真伪。只是…晚生观此璧纹饰,虽极力摹古,然螭龙神态间,稍露明清之柔媚,失却汉八刀之刚猛凌厉。且玉质过于匀净,这‘鸡骨白’沁色…分布过于均匀完美,不似千年土沁自然天成。故而推测,应是前朝或本朝高手,以和田美玉仿汉玉之作,其本身用料珍贵,雕工精湛,亦是难得之珍品,价值不菲。”
他这番话,既点出了破绽,又给足了对方台阶,并未全盘否定其价值。
严世蕃盯着张烨,目光如实质般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张一眼’!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那股迫人的压力骤然消散。他挥挥手,让管家将玉璧撤下,看向张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却也掺杂着一丝更深的探究与贪婪。
“张先生既有如此慧眼,仅在市井间与朽木为伍,岂非明珠暗投?”严世蕃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诱惑,“老夫府中,正缺一位像先生这般的人物。若先生愿意,可入我府中,专司品鉴采买之事,保你富贵荣华,远胜那市井奔波。”
图穷匕见!
张烨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简单的招揽,而是要将他和他的“眼力”彻底掌控在严府手中,成为其敛财、甚至可能是洗钱的工具。一旦答应,便是身陷囹圄,再无自由可言。
他立刻躬身,言辞恳切却态度坚决:“承蒙严侍郎厚爱,晚生感激不尽!然晚生散漫惯了,技艺粗浅,唯恐难当大任,贻笑大方。且晚生立志,愿以这微末之技,探寻万物自然之美,若入高门,恐失本心。还望侍郎大人体谅。”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幽深难测,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张烨的心上。厅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滞、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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