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江南那日,到底还是下雨了。
不是之前那种细密的、润物无声的雨,是实实在在的夏雨,哗啦啦的,砸在车篷上像敲鼓。雨水顺着篷布往下淌,在车窗边沿聚成一条线,断断续续地滴。萧绝坐在车里,透过那被雨水模糊了的窗子往外看——江南的山水、屋舍、田埂,都在水雾里化开了,成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绿。
承轩骑马跟在车旁,蓑衣都湿透了,贴着身子。他时不时往车里看一眼,怕父亲不舒服。可萧绝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的,眼睛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是觉得,该多看几眼。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也许,就再也来不了了。
马车出了杭州城,上了官道。路不好走,一下雨就成了泥潭,车轮陷进去,嘎吱嘎吱的,马都得使大劲才拉得动。陈将军在前面吆喝着,让侍卫们下去推车。推车的声音,马的喘气声,雨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
萧绝闭上眼。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年轻时打仗,多少次在这样的雨天里行军?那时候他也骑马,也穿蓑衣,也听着这样的声音。只是那时候不觉得累,只觉得热血沸腾,觉得前头有江山等着他去打,有天下等着他去挣。
现在呢?现在只觉得吵。
“父皇,”承轩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您还好吗?颠不颠?”
萧绝睁开眼,掀开帘子一角。承轩的脸在雨里湿漉漉的,眼睛亮亮的,满是关切。
“没事,”萧绝说,“你进来吧,外头雨大。”
“儿臣不怕雨,”承轩笑了,“这雨比江南的痛快,下就下个痛快。”
萧绝也笑了。是啊,北方的雨就是这样,不跟你纠缠,要下就下个彻底。不像江南,缠缠绵绵的,下得人心都软了。
马车继续往前走。雨渐渐小了,从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天还是阴的,云层厚厚的,压得很低。路两旁的田里,稻子已经抽穗了,绿油油的一片,在雨里显得格外鲜亮。有农人戴着斗笠在田埂上走,看见车队,就站住了,往这边看。
萧绝看着那些农人。他们看车队的样子,和他看江南的样子,大概是一样的——都是看一个自己够不着、却又忍不住想看看的世界。
“陈将军,”他忽然开口。
陈将军策马到车窗边:“太上皇?”
“这一路上,找个镇子歇歇吧,”萧绝说,“不急赶路。”
陈将军愣了一下:“可是皇上那边...”
“宇儿不会催,”萧绝摆摆手,“告诉他,朕想慢慢走,看看这一路的风景。”
陈将军应了声“是”,去安排了。承轩又凑过来:“父皇想在哪里歇?”
“走到哪儿算哪儿,”萧绝说,“看见合适的镇子,就停下。”
这话说得随意,可承轩听出来了——他的父皇,不是在找地方歇脚,是在找借口,把回京的路拉长一点。能拖一天是一天,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他心里酸了一下,可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那咱们就慢慢走。”
第一天,他们在临安的一个小镇歇了。镇子很小,就一条主街,两旁是些铺子——米店、布庄、铁匠铺,还有一家客栈。客栈很旧了,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勉强能认出“悦来”两个字。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瘦瘦的,眼睛很亮。看见车队,先是吓了一跳,等陈将军亮了腰牌,更是腿都软了,话都说不利索。
“大、大大人...小、小店简陋...”
“无妨,”萧绝已经下了车,站在客栈门口,“有干净屋子就行。”
老板赶紧把最好的两间房收拾出来——其实也说不上多好,就是朝南,窗户大些,被褥干净些。萧绝住一间,承轩住一间,其他人分散在楼下。
晚饭是老板亲自做的,四菜一汤:炒青菜、红烧肉、蒸鱼、豆腐汤,还有一碟咸菜。菜式简单,可味道不错,尤其是那红烧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萧绝吃了半碗饭,几块肉,还喝了半碗汤。承轩看着,心里松了口气——能吃下东西,总是好的。
吃完饭,天还没全黑。雨停了,云散了半边,露出些晚霞来,红红黄黄的,像打翻了的颜料。萧绝说想出去走走,承轩就陪着他。
小镇的傍晚很安静。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孩子在玩,踢着个破布缝的球,跑来跑去的。看见他们,孩子们停下来,好奇地看,但又不敢靠近。
萧绝在街边的石墩上坐下。承轩站在他旁边。
“你瞧这些孩子,”萧绝忽然说,“多好。”
承轩看过去。孩子们又玩起来了,笑得很大声,跑得满头大汗。
“是啊,”他说,“无忧无虑的。”
“朕小时候,也这样,”萧绝看着那些孩子,眼神有些飘,“在王府里,和几个兄弟一起玩。那时候先帝还在,管得严,可孩子们总有办法偷着玩。爬树,掏鸟窝,偷偷溜出府去街上买糖人...有一回被逮着了,先帝罚我们跪祠堂,跪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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